“我在富士康拧了八年螺丝,一共三十万颗。”
“我送外卖摔断过两根肋骨,换来一个五星好评。”
“我考了三次公务员,笔试第一,面试被刷。”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墨味。
角落里,阿木沉默地坐着,他没有帮忙,只是将那面牛皮鼓放在腿上,用手指规律地敲击着鼓面。
每当打印机吐出一千份二维码,他就用鼓槌在鼓心重重敲击一下。
咚——那沉闷的声响,不像计时,更像是在为每一个沉默的故事敲响丧钟。
凌晨三点,厂房外传来引擎熄火的声音。
一辆黑色的奥迪A6L在泥泞的路上停下,车灯刺眼。
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走下车,他是程立峰的助理。
他没有进厂房,只是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将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王强先生,”年轻人面无表情,“程先生让我转告您,陆家嘴中心绿地属于公共空间,任何未经许可的集会、展览行为均属违法。这是律师函,如果你们执意妄为,将面临的不仅是罚款,还有刑事责任。”
王强接过那份质感精良的律师函,看都没看,直接撕成碎片,随手扔进一旁的铁皮油桶里,划着一根火柴点燃。
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照亮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照亮了他眼中毫不畏惧的凶光。
“回去告诉你那姓程的,”王强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老子当年连派出所的桌子都敢掀,会怕你个穿西装的?滚!”
布展的地点,定在了陆家嘴中心绿地。陈景明坚持要亲自参与。
李娟知道拗不过他,连夜为他定制了一套触觉导航系统。
她用不同纹理的布料——麻布、丝绒、帆布——在巨大的喷绘布背面标记出展区的边界和动线。
每一块承载着一个故事的展板边缘,都用胶水嵌入了特制的盲文颗粒,简要说明着展板上的内容。
陈景明戴着一副墨镜,由李娟搀扶着,走在这片由无数人的命运铺成的“地图”上。
他伸出手,像三十年前在麦田里感知风的走向一样,亲手触摸每一寸冰冷的喷绘布。
当他的指尖掠过一块印着“我爸修了一辈子水管,没喝过一口干净水”的展板时,指尖下的盲文颗粒仿佛通了电。
那沉寂的标签系统,在他脑海中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蓝光。
一段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蹲在上海某个老旧小区的地下管道里,正值寒冬,刺骨的污水漫过他的胶鞋。
他的手套破了洞,手指被冻得青紫,嘴里却一遍遍地念叨着:“……钢琴,我儿子说想学钢琴……”
陈景明浑身剧烈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他扶着展板,低声呢喃,像在对自己,又像在对这满场的亡魂说话:“原来……原来我们早就在互相活着。”
展览前夜,午夜时分。
三人齐聚在中心绿地的一个僻静角落,背后是东方明珠沉默的剪影。
王强从怀里掏出一瓶廉价的二锅头,拧开盖子,递给陈景明:“兄弟,来一口,壮胆。”
李娟立刻伸手拦住:“他不能喝酒!”
王强咧嘴一笑,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凄凉:“我没让他喝。”
说完,他仰起头,将大半瓶辛辣的白酒直灌喉咙,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抹了把嘴,嘶哑着说:“我是……替那些一辈子都没资格站在这儿,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的人喝的!”
话音未落,远处,数道刺眼的红蓝色警灯骤然闪烁,伴随着急促的警笛声,正高速向绿地逼近。
三人对视一眼。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殊途同归的平静。
他们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一瞬间,藏在绿地四周角落里的上百台大功率风扇同时启动。
十万张印着二维码的纸片,被狂风卷起,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遮天蔽日般升入高空。
它们在夜风中盘旋、飞舞,在林立的摩天楼之间,竟诡异地组成了一面由无数个数据点构成的、流动的无字碑。
陈景明站在风暴的中央,任由无数纸片刮过他的脸颊。
他缓缓抬手,将那枚复刻的校徽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刹那间,那沉寂了三十年的麦浪翻滚声,在他耳边轰然炸响,浩瀚如海。
下一秒,他脚下坚实的水泥地面,连同着整座陆家嘴,乃至这座庞大的超级都市,开始发出低沉的、持续不断的震动,仿佛一头沉睡了太久的巨兽,正在从地心深处,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