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为首的投资人端着酒杯,笑容可掬:“王总,格局要打开。你们现在做的不是农业,是情绪价值。城里人缺的不是你们那几斤米,缺的是一个可以安放乡愁的念头。我们,就是要把这个念头卖给他们。”
王强没说话,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默默喝完杯里的酒,站起身:“几位老板,跟我来个地方。”
他没有带他们去风景秀丽的江边,而是直接走进了尘土飞扬的晒谷场。
场院的墙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写的巨大分红账本。
王强指着上面的名字,一个一个地说:“你们看,这个张大娘,七十二了,腿脚不好,靠着在合作社里挑拣包装的零活,每月能固定拿六百;那个叫二蛋的孤儿,高中毕业,靠着给咱们的快递点送货拿提成,正在攒钱供他弟弟上大学。还有这几户,男人在外打工受了伤,回来只能干点轻省的……”
他转过头,盯着一脸错愕的投资人,一字一顿地问:“你说的那个‘情绪价值’,能不能让张大娘的腿少疼一点?能不能让二蛋的学费自己从土里长出来?你们要卖的那个‘念头’,能不能让他们冬天少走几步去镇上拉煤的坡路?”
投资人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份印着百万年薪的合同,在晒谷场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无比苍白。
送走投资人,陈景明找到了王强。他的脸色比王强更凝重。
“出事了。”陈景明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串串滚动的代码和一张Ip地址追踪图,“‘记忆云库’的访问数据不对劲。连续一周,每天凌晨都有同一个Ip地址在批量下载我们的田野录音,尤其是那些没有经过处理的原始音频。我追踪了一下,地址指向深圳南山科技园,一家互联网大厂的AI训练中心。”
王强一拳砸在桌上:“这帮狗日的,偷到咱们家门口了!”
“他们想用我们村里人的记忆,去喂养他们的算法,去训练他们的AI,然后打包成产品再卖给我们。”陈景明
他连夜给系统加了三道防火墙,并以“麦浪翻滚三十年”的官方账号,在所有社交平台发布了一封公开信。
信的标题是:《有些声音,不属于算法》。
“……这些声音,采集自田埂、灶台、老屋的房梁。它们不包含任何商业机密,却是一个村庄的家底。它们属于吹过麦田的风,属于黎明前的鸡鸣,属于母亲的摇篮曲,属于流浪在外的游子深夜的梦。你可以分析它,但你不能占有它。因为你无法为一段记忆估值,也无法给一声叹息定价……”
这封信在网上迅速发酵。
几小时内,数百条新的录音被自发上传到“记忆云库”的服务器。
“我是甘肃瓜农的女儿,这是我爸敲瓜的声音,他说熟透的瓜声音最闷。”
“我是鄱阳湖打渔的儿子,这是我们收渔网时一起喊的号子。”
“我是内蒙牧民的孙女,这是我奶奶在念叨走丢的那只小羊羔……”
服务器的流量指示灯疯狂闪烁,从平稳的绿色变成了警告的红色。
仿佛在这一刻,有成千上万被城市稀释的灵魂,通过这根细细的网线,同时向着故乡的方向,喊出了一句:“别忘了我从哪儿来。”
乡镇卫生院里,那位年轻的夜班护士收到了她提交的“艾草安神疗法”的备案驳回通知,理由是“缺乏双盲临床试验数据,不具备科学推广依据”。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
第二天,她在卫生院门口支了个小摊,旁边立着个牌子:“气味诊疗,随缘一闻”。
她把自己采摘炮制的艾草、薄荷、菖蒲等十几种草药分别放在小布袋里,让来往的村民闭着眼睛盲选自己闻着最舒服的气味。
一天下来,一百多个参与者里,有超过九成的人,最终拿起了那个装着艾草的布袋。
护士把这个过程用手机全程录下,连同这段时间所有接受过艾灸的老人的睡眠改善记录,汇编成一份朴素的报告,命名为《山里人的大数据》。
她将这份报告连同被驳回的申请,重新寄给了上级审批部门。
附言只有一句话:“你们要的证据,这就是我们的证据。”
然而,就在所有事情似乎都在朝着一个充满韧性的、好的方向发展时,一场灾难不期而至。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
陈景明放在桥洞里的服务器机房,瞬间断电。
“糟了!”陈景明心头一沉,冒着瓢泼大雨冲向桥洞。
等他赶到时,一股烧焦的糊味扑面而来。
应急电源启动了,但核心服务器的主板指示灯一片死寂。
雷击瞬间的浪涌电流,烧毁了最关键的部件。
“记忆云库”,这个承载了无数人声音和记忆的数字心脏,停止了跳动。
陈景明颓然地坐在泥水里,雨水和绝望一起将他浇得浑身冰冷。
他半生的骄傲,他回乡的全部意义,似乎都在这一刻化为了乌有。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时,一阵吱吱呀呀、夹杂着巨大电流杂音的音乐,竟从村委会的方向悠悠传来。
是那首《大地合唱》。
他猛地抬头,望向村委会的方向。
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小杨老师正抱着一大堆早已发黄的旧磁带,吃力地跑向广播室。
在她身后,几个村民打着手电,抬着一台老式的双卡录音机,正小心翼翼地接在村委的应急发电机上。
广播里,那吱吱呀呀的磁带还在运转,像一个垂暮老人顽强的呼吸。
陈景明忽然明白了。
他颤抖着手,在防水的随身记事本上,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写下了一行字:
“我以为是我在搭建一个云库,现在才发现,是他们在喂养它。”
雨渐渐停了。天空被洗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陈景明、李娟和王强三人重新聚在桥洞前,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老校长踩着泥泞,一步步走来。
他手里捧着一叠刚刚用油墨印好、还散发着墨香的册子,封面简洁,只有几个朴素的宋体字。
他将册子郑重地递到三人面前。
“云在天上,根在纸上。”老校长看着远方破晓的天光,声音平静而有力,“明天就是春耕。仪式开始前,我们得先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根,从哪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