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玄冬凝冽录
序
天地玄黄,寒来暑往,此乃自然之常道也。寒者,非止于肌骨之冷,更浸于肺腑、缠于寸心者也。它藏于朔风卷地之野,凝于冰澌断水之江,栖于孤村残雪之隅,潜于羁人无眠之夜。非春寒之料峭,非秋凉之清寂,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苍莽,是“朔风飘夜香,繁霜滋晓白”的凛冽,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寂,是“寒灯思旧事,断雁警愁眠”的凄惶。
寒字,古作“寒”,《说文》释曰:“冻也。从人,在宀下,以茻荐覆之,下有仌。”盖人生于世,御寒者,不过一屋一衣一食;然心之寒,非屋可蔽,非衣可御,非食可暖也。自《诗·豳风·七月》“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的饥寒之叹,至《楚辞·九辩》“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的寒荒之悲;自汉乐府《东门行》“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的困寒之诉,至唐诗杜甫“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的冻寒之苦;自宋词李清照“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寒寂之愁,至元曲关汉卿“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倚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的寒旷之怀,寒之一字,贯穿古今,缠缚人心,成千古文人墨客笔下之常题,诉尽世间多少凄凉况味。
余自束发以来,遍历江湖,饱经寒苦,或为风霜所欺,或为世事所寒,每至冬深,朔风四起,便觉寒从骨生,愁自心来。今岁玄冬,闭门谢客,围炉煮茶,追忆平生所历之寒,或关乎风物,或关乎人事,或关乎心境,皆为肺腑之言,无病呻吟之语。笔之于纸,名曰《寒:玄冬凝冽录》,聊以遣怀,亦冀与同好者共感此中滋味。
一、塞北寒:风沙卷地雪连天
余弱冠之年,曾游塞北。塞北之地,广袤无垠,民风剽悍,然其寒之烈,实为生平所未见。时维腊月,朔风如刀,卷地而来,刮得人面皮生疼,耳郭欲裂。天空铅灰,彤云密布,似有千钧之重,沉沉欲坠。
初至塞上之城,名曰归化,城郭简陋,多为土坯所筑,城外是茫茫戈壁,寸草不生,唯有几株枯木,光秃秃地立着,在风中瑟瑟发抖,似在哀叹此境之苦寒。城中居民,皆裹着厚厚的皮裘,头戴皮帽,脸蒙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浑浊而坚毅,似已习惯此等严寒。街市之上,行人寥寥,店铺多早早关门,唯有几家酒肆,还透着微弱的灯光,传出粗犷的歌声与划拳声,为这死寂的寒冬添了几分生气。
余投宿于一家名为“风沙驿”的客栈,客栈老板是个退伍的老兵,姓马,人称马老镖头,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马老镖头见余衣衫单薄,便叹道:“后生,你这身子骨,怕是熬不过塞北的冬。”遂取来一件厚实的羊皮袄,递与余,道:“穿上吧,这是老汉当年走镖时穿的,虽旧了些,却能挡风御寒。”余接过羊皮袄,触手生温,心中感激不已,连忙道谢。马老镖头摆摆手,道:“出门在外,互帮互助是应当的。塞北的寒,可不是江南的小打小闹,夜里能冻裂石头,你可得当心。”
是夜,余躺在床上,盖着两床厚被,仍觉寒气逼人,从床底、从门缝、从窗棂,无孔不入,钻得人骨髓发凉。窗外,朔风呼啸,似鬼哭狼嚎,卷起沙石,拍打在窗纸上,啪啪作响,令人心神不宁。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起身点燃油灯,坐在桌前,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起马老镖头所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畏惧与茫然。
翌日清晨,余推窗望去,只见天地一片雪白,昨日的戈壁、枯木、城郭,皆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银装素裹,不见一丝杂色。雪深及膝,踩上去咯吱作响,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马老镖头已起,正在院中扫雪,见余出来,便笑道:“后生,你瞧,塞北的雪,来得猛,下得大,这一雪,便是数月不化。”余点头称是,望着这茫茫雪野,只觉天地辽阔,自身渺小,心中生出几分苍凉之感。
饭后,马老镖头邀余一同去城外打猎,余欣然应允。遂备好弓箭、马匹,踏着积雪,向城外而去。塞北的雪野,寂静无声,唯有马蹄踏雪之声与风吹雪粒之声。行至半日,忽见远处有一群黄羊,在雪地上觅食。马老镖头眼神一亮,勒住马缰,低声道:“嘘,莫出声,黄羊警觉得很。”遂搭弓射箭,箭如流星,正中一只黄羊的腿。黄羊受惊,四散奔逃,马老镖头策马追赶,余亦紧随其后。雪深路滑,马匹奔跑不易,追了数里,才将那只受伤的黄羊捕获。
归途中,天色渐暗,朔风再起,雪粒打在脸上,如针扎一般。余只觉浑身发冷,手脚僵硬,几乎握不住缰绳。马老镖头见状,便将自己的皮帽摘下来,戴在余的头上,道:“后生,坚持住,马上就到客栈了。”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咬紧牙关,继续前行。回到客栈时,余已冻得说不出话来,马老镖头连忙将余让进屋内,生起大火,让余烤火取暖。屋内火光熊熊,暖意融融,与屋外的严寒判若两个世界。余烤着fire,喝着滚烫的奶茶,只觉浑身的寒气渐渐散去,手脚也恢复了知觉。
马老镖头坐在一旁,喝着酒,向余讲述起他当年走镖的经历。他说,塞北的镖路,艰险异常,不仅有悍匪出没,更有严寒与风沙相伴。有一次,他带着镖队在戈壁中遭遇暴风雪,迷失了方向,粮水断绝,手下有几个弟兄都冻僵了,差点没能活着回来。“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马老镖头叹了口气,道,“多亏了一位牧民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塞北的寒,能杀人,也能磨练人的意志。”余听着他的讲述,心中对塞北的寒,又多了几分敬畏。
在归化城住了月余,余每日或与马老镖头闲聊,听他讲塞北的风土人情与江湖轶事;或独自一人,踏雪而行,欣赏塞北的雪景。塞北的雪,与江南的雪截然不同。江南的雪,温柔缠绵,如柳絮纷飞,落地即化;而塞北的雪,刚劲凛冽,如鹅毛漫天,落地成冰,堆积如山,能将整个世界都掩埋。余曾登上城外的一座小山,俯瞰着茫茫雪野,只见白雪皑皑,无边无际,远处的群山,如一条银色的巨龙,蜿蜒起伏。朔风卷着雪粒,在雪野上狂奔,掀起一阵阵雪浪,如大海波涛,汹涌澎湃。那一刻,余只觉心中的所有烦恼与忧愁,都被这壮阔的雪景与凛冽的寒风所吹散,只剩下一片空明与苍凉。
离归化城那日,依旧是漫天飞雪。马老镖头亲自送余至城外,递与余一袋干粮与一壶烈酒,道:“后生,一路保重,塞北的门,永远为你敞开。”余接过干粮与烈酒,深深一揖,道:“马老镖头,大恩不言谢,他日若有机会,余必再来探望。”遂翻身上马,挥泪告别。马匹踏着积雪,缓缓前行,余回头望去,只见马老镖头的身影在风雪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朔风依旧呼啸,雪粒依旧纷飞,寒意在身边萦绕,可余的心中,却暖暖的,带着一份对塞北的眷恋与对马老镖头的感激。
多年以后,余虽游历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雪景,却再也没有见过如塞北那般壮阔的雪,也再也没有感受过如塞北那般凛冽的寒。塞北的寒,如一把锋利的刀,刻在余的记忆深处,让余难以忘怀。它不仅是肌骨之冷,更是一种精神的洗礼,让余明白,人生如塞北的寒冬,虽有艰险与苦难,却也有壮阔与豪情,唯有勇敢面对,方能成就一番事业。
二、江南寒:烟雨浸骨雪初晴
离开塞北,余一路南下,次年冬,抵达江南。江南之地,自古便是温柔乡,山清水秀,物产丰饶,然其寒之浸骨,却与塞北的凛冽截然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江南的冬,来得晚,去得也晚,多是阴雨连绵,雾气蒙蒙。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湿透了的抹布,拧不出一点阳光。雨水淅淅沥沥,下得缠绵悱恻,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然后汇成细流,沿着石板缝蜿蜒而去。空气潮湿得很,仿佛能拧出水来,寒意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钻进人的衣缝,浸进人的骨髓,让人觉得浑身发冷,却又无处可避。
余居于苏州城外的一座古寺之中,寺名“寒山寺”,因张继的《枫桥夜泊》而闻名遐迩。古寺依山傍水,寺内古木参天,香火缭绕。余住的禅房,在寺的西侧,窗外便是一条小河,河边种着几株垂柳,冬日里,柳丝枯黄,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禅房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墙角放着一个炭盆,却很少生火,一来是余囊中羞涩,二来是江南的炭,燃起来烟大,呛得人难受。
每日清晨,余便起身,沿着寺外的小河散步。河边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光滑洁净,踩上去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寒气。河面上雾气氤氲,朦胧了远处的小桥与人家。偶尔有一叶扁舟,在雾气中缓缓划过,船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摇着橹,吱呀吱呀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余站在河边,望着这烟雨朦胧的江南,只觉心中生出几分淡淡的忧愁,如这江南的雨,缠绵悱恻,挥之不去。
寺中有一位老僧,法号智空,年逾八旬,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智空老僧每日都在寺内的菩提树下打坐念经,余常常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讲经说法。智空老僧说,江南的寒,是“润物细无声”的,它不像塞北的寒那样猛烈,却能一点点地侵蚀人的身心,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迷茫与忧愁。“施主,”智空老僧曾对余说,“心不寒,则身不寒。世间的寒,皆由心生,若能保持一颗平常心,不为外物所扰,便能抵御一切寒冷。”余听着他的话,似懂非懂,只觉得心中的忧愁,似乎减轻了几分。
江南的雪,来得稀罕,往往是一冬也难得下一场。那年冬末,江南竟下起了一场大雪。雪下得不大,却是缠绵悱恻,如柳絮纷飞,如梨花飘落。雪花落在古寺的屋顶上,落在古木的枝桠上,落在河边的垂柳上,落在青石板路上,为江南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整个世界都变得洁白无瑕,安静祥和,仿佛一幅绝美的水墨画。
余与智空老僧一同站在寺门口,欣赏着这难得的雪景。智空老僧叹了口气,道:“江南的雪,如美人淡妆,清丽脱俗,却也脆弱易碎,日出即融。”余点头称是,望着这皑皑白雪,只觉心中的所有烦恼与忧愁,都被这纯净的白雪所洗涤,只剩下一片宁静与淡然。
雪停之后,阳光终于露出了笑脸,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雨与雾气。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河边的垂柳,枝条上挂着晶莹的冰棱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如珍珠,似美玉。余沿着河边散步,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寒气依旧,却不再那般浸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与梅花的暗香,让人神清气爽。
寺外不远处,有一座断桥,相传是白娘子与许仙相遇之地。雪后的断桥,更是美不胜收。桥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桥的两端,连接着白茫茫的雪野与错落有致的江南民居。余站在断桥上,望着远处的群山与近处的河流,只觉心旷神怡。忽闻一阵悠扬的笛声,从河边的一艘小船上传来,笛声清越,婉转悠扬,与这雪景、这江南的意境相得益彰。余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衣男子,坐在船头,手持竹笛,吹奏着不知名的曲调。他的身影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份洒脱与飘逸。
余走上前去,与那白衣男子攀谈起来。得知他姓柳,是一位江南的才子,因屡试不第,心中郁郁,便常常驾着小船,在江南的河道上漂泊,以笛声抒发心中的苦闷。柳才子说,江南的寒,是文人的寒,它能激发人的灵感,让人写出千古名句;可江南的寒,也是失意者的寒,它能加重人的忧愁,让人陷入无尽的迷茫。“兄台,”柳才子叹了口气,道,“你看这江南的雪,虽美,却短暂,正如我们的人生,虽有辉煌,却也转瞬即逝。”余听着他的话,心中生出几分共鸣,想起了自己的坎坷遭遇,不禁黯然神伤。
柳才子见余神色黯然,便笑道:“兄台,不必如此伤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必太过执着。不如我们一同饮酒赏雪,以解心中之愁。”遂从船上取出一壶酒,两个酒杯,倒上酒,递与余一杯。余接过酒杯,与柳才子一同坐在船头,饮酒赏雪,听他吹奏笛子。酒是江南的米酒,温热醇厚,喝下去,暖暖地流过肠胃,驱散了身上的寒气。笛声悠扬,雪景如画,酒意渐浓,余只觉心中的忧愁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洒脱与淡然。
在寒山寺住了三月有余,江南的冬渐渐过去,春悄然来临。河边的垂柳抽出了新芽,桃花、杏花竞相开放,江南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余告别了智空老僧与柳才子,继续南下。临行前,智空老僧送余一句话:“施主,人生如旅,寒来暑往,皆是常态。唯有心怀暖阳,方能不惧风霜。”余将这句话铭记于心,带着对江南的眷恋与对人生的感悟,踏上了新的旅程。
江南的寒,是浸骨的,是缠绵的,是带着淡淡忧愁的。它不像塞北的寒那样壮阔,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它让余明白,人生既有轰轰烈烈的豪情,也有细水长流的温情;既有刺骨的寒冷,也有温暖的阳光。只要心怀暖阳,便能在寒冷的岁月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温暖与希望。
三、客途寒:孤馆寒窗逢夜雨
余生性好游,不喜久居一地,自江南离开后,便一路漂泊,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客途之中,所历之寒,多为孤馆寒窗、夜雨孤灯之寒,虽不及塞北之烈,江南之浸,却也让人倍感凄凉。
余曾于一个寒冬腊月,投宿于一座偏远小镇的客栈之中。客栈名为“孤云驿”,地处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客栈的建筑简陋,墙体斑驳,屋顶上的瓦片残缺不全,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呜呜作响。店内陈设破旧,几张桌椅,都已磨损不堪,墙角堆着一些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
客栈老板是个中年妇人,面色憔悴,眼神黯淡,见余进来,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客官,住店还是打尖?”余答道:“住店,给我一间干净的房间。”妇人点了点头,领着余上了二楼,打开一间房门。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窗户上的纸已经破了几个洞,寒风从破洞中灌进来,让人瑟瑟发抖。“客官,将就着住吧,”妇人说道,“这小镇偏僻,就这一家客栈,条件就这样。”余叹了口气,道:“罢了,就这样吧。”
妇人离开后,余关上房门,点燃桌上的油灯。油灯的光很微弱,昏黄昏黄的,只能照亮房间的一角。余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夜色,只觉心中一片茫然。窗外,朔风呼啸,卷着雪花,拍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房间内寒气逼人,余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却依旧觉得冷。想起自己漂泊半生,一事无成,如今孤身一人,客居他乡,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悲凉与孤独。
夜深了,余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忽闻窗外传来一阵雨声,淅淅沥沥,与风声交织在一起,更添了几分凄凉。雨水顺着窗户的破洞,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雨景。夜色漆黑,只能隐约看到远处的树木,在风雨中摇曳。雨水打在屋顶上,打在地面上,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忧愁。
余想起了家中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想起了儿时的伙伴,不知他们如今身在何方;想起了曾经的恋人,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些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余心中的寒意更甚。客途的寒,不仅是身体上的冷,更是心灵上的孤独与凄凉。它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人的心脏,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痛苦与迷茫。
次日清晨,雨停了,雪也停了。余推开房门,走出客栈。小镇的街道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却也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街道两旁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整个小镇显得格外寂静。余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看着两旁的房屋,看着地上的积雪,只觉心中的孤独与凄凉,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