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笺
我总觉“安”是有肌理的。不是锦衾覆身的绵软,也不是静室焚香的清宁,是更沉潜、更贴心的纹路——像《论语·学而》所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自守,是“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的笃定,是浸在岁月里的温润,握在掌心是暖,落在心头是稳。它藏在陋巷箪瓢的清欢里,躲在晨昏耕读的从容中,伏在邻里相呼的温软间,甚至缠在案头残卷的墨迹里,像孔夫子口中“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愿景,在每个寻常日子里,悄悄铺展成生命的底色。
去年冬至,我踏雪入鲁南的曲阜乡下。不是为寻三孔的庄严,是为找一处藏着《论语》余温的“安”。领路的是个年近八旬的老汉,姓孔,是孔氏旁支,穿一件藏青对襟褂,袖口磨得发亮,说话时带着鲁语的醇厚,字句间总绕着些《论语》的断章。他说:“你要找的那片‘杏坛村’,早没多少年轻人守着了,就剩我们几个老头老太太,守着祖辈传下的老院子,守着‘父母在,不远游’的老话,连院里的老杏树,都还照着当年的样子发芽结果。”我递他一壶刚温好的枣酒,锡壶烫得他指尖泛红,他接过去抿了一口,哈出的白气混着酒香,在冷空气中凝成淡淡的雾:“这村啊,连风都带着‘安’,冬天的风刮过柴门,能卷着灶膛的烟火气,还有我们念叨《论语》的声音,听着就像老祖宗在跟你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我们踩着没过脚面的积雪往村里走,雪落在老树枝桠上,“簌簌”轻响,像《诗经》里“雨雪霏霏”的浅唱,更像《论语·乡党》中“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的恭谨。路是被岁月磨平的青石板路,积雪下隐约能看见些深浅不一的脚印,是晨起挑水的老汉、挎篮买菜的老妪留下的,每一步都踏得踏实,像《论语·里仁》所言“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的笃定。越往村里走,雪下得越密,远处的老院子变成了模糊的剪影,像蹲在雪地里的老者,静默而安详。走了约莫三个时辰,孔老汉突然停住脚,指着前面一座围着竹篱笆的院落:“到了,这就是我家,院里的老杏树,是我爷爷的爷爷栽的,算起来,也有百十年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座青砖黛瓦的老院子,竹篱笆上积着厚厚的雪,像裹了层白棉。院门口挂着一副褪色的木对联,上联是“半部论语治天下”,下联是“一颗仁心润乡邻”,横批是“安之若素”,字迹苍劲,带着些柳体的风骨。孔老汉推开篱笆门,积雪从竹枝上滑落,“哗啦”一声,打破了周遭的静。走进院子,脚下的青石板“咯吱”作响,像在应和着屋里传来的轻微咳嗽声。院中央的老杏树光秃秃的,枝桠向天空伸展着,像一双双渴望触碰岁月的手,枝桠上挂着几个风干的杏核,是去年秋天留下的痕迹。
“屋里坐,外面冷。”孔老汉说着,推开了堂屋的木门。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混着墨香和旧书的纸味,暖融融的。堂屋正中挂着一幅孔子的画像,画像下方摆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套缺了角的茶具,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论语》,书页上密密麻麻写着批注,是用毛笔蘸着朱砂写的,红迹斑驳,却依旧清晰。桌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位老奶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银发簪绾着,身上裹着件厚棉袄,正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小儿的棉袄。“这是我老伴儿,”孔老汉介绍道,“眼睛花了,却总爱缝缝补补,说闲着心里不踏实。”
老奶奶抬起头,笑了笑,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眼神里满是温和:“姑娘,快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声音软软的,像《论语·为政》中“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的醇厚。孔老汉给我倒了杯热茶,茶叶是自家院里种的,带着些淡淡的清香。“我们老两口,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孔老汉坐在八仙桌旁,拿起桌上的《论语》,轻轻摩挲着封面,“年轻的时候,我在村里的小学教孩子们念《论语》,老伴儿就在家种地、织布,日子虽然清苦,却过得踏实。”
他翻开《论语》,翻到《雍也》篇,指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句话,眼神里带着些向往:“以前教孩子们念这句话,总跟他们说,颜回的‘安’,是心里的安,不是物质的丰裕。现在老了,才真正明白,所谓‘安’,不过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顿了顿,喝了口热茶,“我这辈子,没挣过什么大钱,没做过什么大官,可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守着这老院子,守着《论语》里的道理,心里就觉得安。”
老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接过话头:“是啊,‘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院子是我们的本,《论语》里的道理是我们的本,孩子们平平安安的,就是我们最大的安。”她看着孔老汉,眼神里满是依赖,“年轻的时候,他去城里进修,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种地,心里也慌过,可一想起他教我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不管他走多远,心里有道理,有这个家,就一定会回来。”
我们在堂屋里待了约莫三个时辰,雪还在不停地下,外面的世界一片白茫茫,没有一丝喧嚣,只有雪落的“簌簌”声,像《论语·先进》中“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闲适。孔老汉给我讲了很多村里的故事,讲谁家的孩子在外打拼,却总不忘每个月寄钱回家;讲谁家的老两口,一辈子相濡以沫,从来没红过脸;讲村里的老人们,每天早上都会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念《论语》、聊家常,日子过得平淡而安宁。
“现在的年轻人,总想着往外跑,想着挣大钱,”孔老汉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些怅然,“可他们不知道,‘安’不在远方,不在富贵,而在‘克己复礼’,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身边的亲人,在心里的道义。”他拿起桌上的《论语》,又翻到《里仁》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句话,现在还有多少年轻人记得?他们总说外面的世界精彩,可等父母老了,病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却远在千里之外,心里能安吗?”
老奶奶轻轻拍了拍孔老汉的手,安慰道:“别想那么多,‘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路要走,我们做好自己,守好这个家,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她看着窗外的雪,“你看这雪,下得这么大,却能滋润土地,来年春天,庄稼就能长得好。这就像‘安’,看似平淡,却能滋养人的心灵。”
从鲁南乡下回来后,我总爱往那些藏着旧时光的地方去。有次在苏州的平江路,我找到一家藏在巷弄深处的旧书店,书店的门是木质的,上面刻着些简单的花纹,门楣上挂着个木牌,写着“知不足斋”,取自《论语·学而》“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之意。书店里光线昏暗,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霉味,混着旧书的纸味和墨香,像时光沉淀的味道。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本《论语》,看得入神。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透着股书卷气。看见我进来,他抬起头,笑了笑:“随便看看吧,都是老书,或许能找到你喜欢的。”我点了点头,在书架间慢慢逛着,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旧书,有《论语》的不同版本,有四书五经的合集,还有些明清时期的笔记小说,每一本书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我在书架上看到一本清代的《论语集注》,封面已经泛黄,书脊上的字也有些模糊,可里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用毛笔抄写的,蝇头小楷,工整秀丽。我把书拿下来,坐在店主旁边的椅子上,慢慢翻看着。店主放下手里的书,给我倒了杯茶:“这本书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一辈子都在研究《论语》,说‘安’字,是《论语》的核心。”
他跟我讲,他爷爷以前是私塾先生,一辈子都在教孩子们念《论语》,生活过得很清苦,却始终很安然。“我爷爷常说,‘安’是‘吾日三省吾身’的自省,是‘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的谦逊,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坚守。”店主喝了口茶,“他老人家一辈子没什么积蓄,可家里却藏着很多书,他说,书能让人心里安,能让人明白道理,比什么都重要。”
我看着手里的《论语集注》,想起孔老汉和老奶奶,心里突然明白了“安”的真谛。所谓“安”,不是物质的丰裕,不是地位的显赫,而是内心的平静,是对道义的坚守,是对生活的热爱。就像《论语·颜渊》所言“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安”也是由己的,只要心里有仁、有礼、有义,就能在任何境遇中都保持安然。
今年春分,我去了成都的宽窄巷子。不是为了看那些热闹的商铺,不是为了赏那些美丽的景致,是为了找一家藏在巷弄深处的茶馆。茶馆的门是竹制的,上面挂着个红灯笼,门楣上写着“静心茶社”,取自《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之意。茶馆里很安静,没有喧嚣的人声,只有淡淡的茶香和轻柔的古琴声,像《论语·述而》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清雅。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茉莉花茶。茶博士提着铜壶,熟练地给我倒了杯茶,茶水清澈,带着淡淡的茉莉香。窗外的巷子里,有几个老人坐在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聊着家常,脸上带着从容的笑容;有几个年轻人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手里拿着书,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满是专注。这场景,像《论语·先进》中描绘的那样,闲适而安然。
邻桌坐着一位老者,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本《论语》,正慢慢翻看着。他看见我也在看书,笑着跟我打招呼:“姑娘,也喜欢《论语》?”我点了点头:“是啊,觉得里面的道理能让人心里安。”老者笑了笑:“说得好,‘安’字,是《论语》的魂。《论语》里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真正的安,是向内求的,不是向外求的。”
他跟我讲,他退休后,每天都会来这家茶馆,喝喝茶,看看《论语》,日子过得很平静。“以前在单位上班,总想着往上爬,想着挣更多的钱,心里总不踏实,”老者喝了口茶,“后来退休了,静下心来读《论语》,才明白‘安贫乐道’的道理。现在,每天能喝上一杯茶,能看上几页《论语》,能和老朋友聊聊天,心里就觉得很安。”
我和老者聊了很久,从《论语》里的“安”,聊到生活中的“安”。他说,现在的社会发展得很快,人们的生活节奏也越来越快,很多人都变得很浮躁,很难静下心来,其实,这都是因为心里没有“安”的根基。“《论语》里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三句话,其实就是在说‘安’,”老者说,“学习能让人心里安,朋友相聚能让人心里安,不被人理解却不怨恨,也能让人心里安。”
从成都回来后,我对“安”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不是一种消极的状态,而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它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在现实中找到内心的平静;它不是不思进取,而是在进取中保持初心。就像《论语·子罕》所言“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真正的“安”,是知、仁、勇的结合,是内心的通透、善良和勇敢。
有次我去旧货市场,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旧的砚台,砚台是端砚,上面刻着“宁静致远”四个字,字迹苍劲有力,砚台的边缘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它曾经的温润。摊主是个老头,说这砚台是从一个老秀才家里收来的,以前是老秀才用来抄写《论语》的,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我把砚台买了回来,放在书房里,没事的时候就用它磨墨,写一写《论语》里的句子,墨香袅袅,心里觉得格外平静。
每当我感到烦躁、感到迷茫的时候,我就会坐在书房里,磨墨写字,写“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写“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写“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每写一个字,心里的烦躁和迷茫就会少一分,内心的平静和安然就会多一分。我知道,这些句子里藏着“安”的密码,藏着人生的智慧,能指引我在浮躁的社会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安”。
我总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安”的土壤。它需要用《论语》里的道理去浇灌,用自省去培育,用善良去滋养。只要我们用心去呵护它,它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让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始终保持平静和安然。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鲁南的杏坛村。院子里的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耀眼的光。孔老汉和老奶奶坐在院中央的老杏树下,手里拿着《论语》,正在轻声朗读着。村里的老人们也都来了,围坐在老杏树下,一起念着《论语》,声音洪亮而悠远。孩子们在院子里追着跑,笑声清脆,像《论语·泰伯》中“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和谐。
我走过去,坐在孔老汉旁边,他递给我一杯热茶:“孩子,尝尝,这是今年新摘的茶叶,香得很。”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香在嘴里散开,暖意在胃里慢慢漫开。“孔爷爷,您觉得现在的日子安吗?”我问。孔老汉笑了笑:“安啊,怎么不安?‘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不就是我们现在的日子吗?”
我醒了,窗外的月光正照在书房里的砚台上,砚台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平静的河。我走到书房里,拿起砚台,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宁静致远”四个字,心里觉得格外安然。我知道,不管时光怎么流逝,不管我走到哪里,《论语》里的道理都会一直陪伴着我,“安”都会一直陪伴着我,它像一位慈祥的导师,教会我平静,教会我坚守,教会我珍惜。
现在,我常常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读《论语》、写毛笔字、喝喝茶,享受着“安”带来的平静和安宁。有时候我会去郊外的山林里,坐在树下,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看着鸟儿在天空中飞翔,感受着大自然的“安”;有时候我会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聊《论语》、谈人生,感受着友情带来的“安”;有时候我会回到老家,陪着父母,看看电视、聊聊天,感受着亲情带来的“安”。我知道,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能拥有一份“安”,是一种幸福,是一种财富。
我想,以后我还会去更多的地方,找更多的“安”,写更多关于“安”的故事。因为我知道,“安”是永远也感受不尽的,它像天上的星星,像地上的小草,像身边的空气,一直都在,一直都陪伴着我们,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岁岁年年,成为我们生命里最珍贵的回忆,最温暖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