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冥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是在一本残破的《楚辞》注本里,第一次邂逅“杳冥”二字的。书页已泛出深褐色,边角蜷曲如枯叶,在《九章·涉江》篇“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的句旁,有一行朱笔小楷批注:“杳冥者,深远幽暗也,言山林之深邃,不见天日,唯猿猴所栖。”
“杳”字拆开,是“木”与“日”,仿佛太阳沉入密林,光线被层层枝叶吞噬;“冥”字则更为彻底,“冖”下“日”藏,是天地混沌、明暗未分的原始状态。那一刻,我忽然领悟,“杳冥”并非简单的“黑暗”或“幽深”,它是一种超越视觉的感知——是光线消散后,万物归于沉寂的混沌;是空间无限延伸,最终融入虚无的苍茫;是时间凝固,过去与未来在此交汇的永恒。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追寻这种“杳冥”的意境。我不再执着于白日里清晰可辨的景象,也不再满足于灯火通明的人间繁华,而是偏爱那些光线稀薄、界限模糊的时刻与场景——深夜的山林、黎明前的旷野、浓雾笼罩的江河,以及暮色四合时,天地间那片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混沌地带。
一、山林的杳冥:夜与雾的低语
去年深秋,在四川的瓦屋山,我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山林的杳冥。
我们的徒步队伍计划在山顶露营,傍晚时分才抵达半山腰的一处驿站。此时,天空突然阴沉下来,细密的雨丝夹杂着寒气,从云层中飘落。向导看了看天色,建议我们暂时在驿站休整,等雨势变小再继续上行。
驿站建在一片茂密的冷杉林边缘,木质的屋檐下挂着几盏昏黄的马灯,灯光在雨雾中晕开一圈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门口的一小块空地。我坐在驿站的门槛上,看着雨丝如银针般扎进树林,原本清晰的树木轮廓,渐渐被一层灰白色的雾气包裹、消融。
冷杉树的枝叶茂密如伞,雨水打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混合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却让山林显得更加寂静。雾气越来越浓,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山林笼罩其中。驿站的灯光在雾气中越来越黯淡,最终只能照亮眼前几米远的地方,再远处,便是一片深邃的幽暗,仿佛那片黑暗有生命般,正缓慢地向我们逼近。
“这山里的雾,说变就变。”向导坐在我身边,点燃了一支烟,火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又迅速被雾气吞噬,“有时候,白天还晴空万里,晚上一场雨,雾就能把整座山都盖严实,连路都看不清。”
我点点头,目光投向雾气深处。那里没有任何轮廓,没有任何色彩,只有纯粹的、均匀的幽暗。这种幽暗不像夜晚的漆黑那般厚重,也不像阴影那般有边界,它是一种“杳冥”的状态——既不是完全的黑暗,也没有丝毫的光明,万物的形态在此被消解,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混沌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但雾气却越发浓重。向导站起身,说:“雨停了,我们趁现在雾气还没完全封山,赶紧往山顶走,不然今晚可能要困在这里。”
我们打起手电筒,沿着狭窄的山路向上攀登。手电筒的光束在雾气中只能穿透十几米远,照亮前方湿漉漉的石阶和两旁模糊的树木影子。脚下的石阶很滑,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耳边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偶尔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咔嚓”声。
越往上走,雾气越浓,气温也越低。手电筒的光束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水珠,像尘埃一样舞动。周围的树木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丛,它们的枝条在雾气中伸展,像无数只干枯的手,指向天空。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向导停了下来,低声说:“嘘,别说话,听。”
我们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寂静中,传来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风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从雾气深处传来,若有若无,让人不寒而栗。
“是风声吗?”有人小声问。
向导摇了摇头,说:“不像,这山里的风不是这个声音。可能是某种动物,不过别害怕,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我们快点走,尽快到达山顶的营地。”
我们加快了脚步,那呜咽声却始终跟在我们身后,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雾气仿佛越来越浓,手电筒的光束也越来越弱,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原地打转。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那光亮很淡,却像黑暗中的一颗星辰,给了我们希望。我们朝着光亮的方向走去,越来越近,终于看清,那是山顶营地的帐篷灯。
走进营地,温暖的灯光立刻包裹了我们。我们卸下背包,坐在帐篷里,喝着热水,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我走到帐篷门口,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山林完全被雾气笼罩,一片杳冥,刚才的山路、树木,全都消失在那片幽暗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帐篷外风吹过帐篷的“呼呼”声,心中充满了对“杳冥”的敬畏。山林的杳冥,是大自然最神秘的面纱,它掩盖了万物的形态,却也孕育着无限的可能。在那片深邃的幽暗之中,或许藏着我们从未见过的生命,或许藏着远古的秘密,或许,那就是天地最初的样子。
二、江河的杳冥:晨雾与孤舟
如果说山林的杳冥是神秘而压抑的,那么江河的杳冥,则更多了一份空灵与悠远,一份在混沌中漂浮的诗意。
今年初夏,我在浙江的富春江,见到了江河杳冥的独特景象。
我特意选择了清晨乘船游览富春江。天还没亮,我就来到了码头。此时,江面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晨雾,像一块巨大的白色绸缎,将整个江面覆盖。码头的灯光在雾气中晕开,形成一个个模糊的光斑,远处的船只轮廓,也只剩下一团团灰暗的影子。
随着一阵“呜呜”的汽笛声,我们乘坐的游船缓缓驶离码头,开进了茫茫的晨雾之中。船身切开平静的江面,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涟漪在雾气中扩散,很快又被新的雾气抚平。
站在船甲板上,我感到一股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雾气中的能见度极低,只能看到船头几米远的地方,再远处,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哪里是岸。
游船的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在雾气中传播得很远,却又很快被雾气吸收、消散。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或是其他船只的汽笛声,这些声音在杳冥的江面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却又格外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富春江的晨雾,可是出了名的。”船老大站在我身边,手里握着方向盘,目光警惕地盯着前方的雾气,“有时候,雾浓得连导航都不管用,全靠经验开船。不过,雾天的富春江,也别有一番风味,像一幅水墨画。”
我点点头,目光投向雾气深处。在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偶尔会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或许是江边的一棵古树,或许是一块突出的礁石,或许是远处的一座小山。这些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水墨画中未干的笔触,充满了朦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