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授首的消息,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在寒冬的末尾滚过中原大地,其带来的震动远超此前任何一场战役的胜利。
那颗经过石灰仔细处理、盛放在特制木匣中的头颅,由孙坚和吕布联名派出的精锐信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风驰电掣般送往长安。
与其同行的,还有堆积如山的详细战报、缴获清单、以及密密麻麻写满了有功将士姓名的请功奏疏。
长安城,未央宫旧址旁那座日益显露出威严气象的行在,此刻虽被深冬的寒意包裹,但殿内却因燃着上好的银炭而暖意融融。
只是,这暖意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与暗流涌动。
铲除了袁术这个公然挑战汉室权威的心腹大患,年轻的皇帝刘辩脸上并未见多少喜色,反而眉头微蹙,凝视着御案上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目光在南阳、汝南那片新近染上帝国朱红色的区域久久徘徊。
他知道,砍掉一颗疯长的毒瘤只是第一步,更棘手的是如何清理创口,防止感染,并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真正转化为朝廷强健的肌体。
这其中,如何平衡两位立下赫赫战功、却性格迥异、麾下皆虎狼之师的统兵大将,如何将广袤的南阳、汝南之地牢牢掌控,如何论功行赏以安军心、又不至于养虎为患,无一不是考验他政治智慧和手腕的难题。
“诸卿,”刘辩缓缓抬起头,声音清朗而沉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他的目光扫过下首肃立的四位核心智囊——尚书仆射荀彧、尚书令卢植、尚书郎陈宫,以及虽官职不高(军师祭酒)却已深得信任、参与机要的郭嘉。
“袁术伏诛,伪朝覆灭,固然可喜。然,南阳、汝南初定,人心浮动,吕、孙二位将军功高,麾下将士翘首以盼封赏。后续事宜,千头万绪,如乱麻缠手。
诸卿皆朕之股肱,今日便畅所欲言,议一议这后续的章程,当从何处着手,方能既酬功臣,又固国本?”
他直接将最敏感、也最迫切的功臣封赏与地方治理问题抛了出来,尤其点明了吕布和孙坚这两个名字。
荀彧率先出列。他身着深色尚书官袍,气质依旧温润如玉,举止从容不迫,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泰然处之。
他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陛下明鉴。赏功罚过,乃维系朝廷纲纪、鼓舞天下士气的根本。
吕将军、孙将军,扫平国贼,功在社稷,彪炳史册,自当不吝厚赏,此非仅酬其个人之功,更是昭示朝廷信义,安抚数十万将士之心。然……”
他话锋微转,语气愈发凝重:“赏之之道,犹如用药,需有君臣佐使,讲究分寸火候。
厚赏,非仅指爵位官职之擢升,金帛田宅之赐予,更需虑及长远,权衡利弊。
使其功业得彰,又能为国家屏藩,而非……徒增尾大不掉之患,此方为赏功之上策。”
荀彧的话委婉而深刻,点明了封赏的核心矛盾:既要让功臣满意,又不能让他们势力膨胀到威胁中央。
陈宫紧接着踏前一步。他与荀彧的沉稳不同,眉宇间更多了几分锐利与实干之气。
他接口道,语气更为直接:“陛下,荀仆射所言,直指要害。温侯吕布,勇力冠绝天下,于战场上确是一柄无往不利的神兵。然其性情,陛下亦深知,刚烈骄悍,易怒难制。
此番讨逆,孙将军抢先一步擒杀袁术,据臣所知,温侯在寿春已是怒意难平,几与孙将军部众冲突。
若此时封赏,使其觉得厚此薄彼,或赏赐过重,使其拥兵自重之心愈炽,则非朝廷之福,亦非百姓之幸。”
他顿了顿,目光也落在地图上:“孙文台将军,忠勇沉稳,治军有方,根基在江淮,此番立下擎天保驾之功,声望必然如日中天。对其封赏安置,亦需慎之又慎。
此二人,一在北,一在南,一骄悍,一沉毅,如何赏,如何安,关乎朝廷未来数年东南与中原之稳定。”
最后,他点出了问题的关键:“况且,南阳乃帝乡,沃野千里,人口繁盛;汝南亦是大郡,连接荆豫。
此二地新附,士民历经战乱,惶恐观望。
需尽快选派德才兼备、忠于陛下之重臣能吏,前往镇抚,革除伪朝弊政,恢复民生,招揽流亡,使其尽快成为朝廷赋税之源泉,兵甲之根本。
若处置不当,纵使今日平定,难保他日不生新的祸端。”
卢植抚着胸前已然花白的长须,脸上带着历经沧桑后的睿智与忧国之情,他缓缓点头,声音虽有些苍老,却异常坚定:“文若、公台所虑,皆老成谋国之言,老臣深以为然。封赏之事,需快,需公,亦需稳。
而重置州郡,选派良吏,肃清余孽,安抚百姓,更是稳固地方、收取民心之根本,刻不容缓。昔日光武中兴,亦重在此道。”
三位重臣,从不同角度阐述了问题的复杂性和紧迫性。
殿内一时陷入了沉思,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一直看似有些慵懒地靠在殿柱旁的郭嘉,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官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不那么规整,但那双看似总是半眯着、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洞悉人心与局势的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