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醒得比周六更晚,却不是在鸟鸣或扫地声中,而是在一种奇异的、断断续续的“滋滋……沙沙……”声中。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透过墙壁渗进来,带着某种老旧电子设备特有的、温暖的杂音。
小星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房间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他侧耳听了听,那声音还在,确实是从客厅传来的。他坐起身,仔细分辨——“滋滋……”几声电流声,然后是“沙沙……”的噪音,接着居然有几句模糊的人声,像是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在说话,但听不清内容。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拉开一点门缝。客厅里,霍星澜正蹲在一个纸箱前,手里摆弄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收音机是木壳的,漆面有些斑驳,但旋钮和刻度盘都还在。此刻,它正断断续续地发出那些声音,霍星澜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调频旋钮,收音机里便传来不同频率的嘈杂声,偶尔捕捉到一两个清晰的电台信号,但很快又“沙沙”地滑走了。
“爸,这是什么?”小星星走过去,好奇地问。
“醒了?”霍星澜没抬头,继续专注地调着旋钮,“收拾储物间翻出来的,你爷爷年轻时候的收音机。得有四五十年了吧,没想到插上电还能响。”
小星星蹲下来,仔细看这台老机器。木壳上有细细的裂纹,像岁月的皱纹;刻度盘上的数字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看出“中波”“短波”的标记;旋钮转动时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很有质感。此刻收音机正停在某个频率上,传出一个男声在播报天气,声音带着老式广播特有的温暖磁性和轻微的失真。
“这声音……”小星星轻声说,“好像从很久以前传过来的。”
“是啊。”霍星澜终于调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电台,是戏曲频道,正播着《霸王别姬》的唱段,“你听,这音质,跟现在的数字广播完全不一样。有杂音,有失真,但反而有种……活着的感觉。”
确实。收音机里的唱腔悠扬婉转,背景里隐约有电流的“滋滋”声和信号不稳时的“沙沙”声,这些“不完美”反而让声音有了厚度,有了时间的质感。小星星想起孙叔叔说老磁带“有点杂音挺好,有时间的气息”,这台老收音机的声音,就是那种“时间的气息”。
林绵从厨房探出头:“你俩蹲那儿干嘛呢?早饭好了。”
“妈,你听。”小星星招手,“爷爷的老收音机,还能响。”
林绵擦了擦手走过来,听了一会儿,笑了:“这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家也有台类似的,晚饭时候开开,全家人围着听广播剧。信号不好时得转天线,转对了方向,声音才清楚。那时候就觉得,声音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很神秘。”
收音机里换了一段节目,是听众点歌。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腼腆地说想点一首《友谊地久天长》送给即将各奔东西的高中同学。然后音乐响起,是老版的录音,乐队伴奏简单,歌手的嗓音也没有现在的歌手那么精致,但真挚动人。
“这个也可以录下来。”小星星忽然说,“老收音机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声音记忆’。它和现在的网络音乐、数字广播不一样,它有那个年代的技术痕迹,有信号不稳的偶然性,有家庭围坐倾听的集体记忆。”
霍星澜点点头:“有道理。等会儿我把它彻底清理一下,看能不能调出更稳定的信号。你们展览要是需要,可以录一段老收音机的声音——不只是广播内容,还包括调台时的‘咔哒’声,信号不稳时的‘沙沙’声,这些声音现在很少听到了。”
早餐是简单的白粥和昨天剩的茄盒热了热。但配着老收音机里传来的戏曲声,竟吃出了一种怀旧的味道。小星星一边喝粥,一边想,声音真的能营造氛围。同样的食物,在安静中吃,在流行音乐中吃,在老广播中吃,感受完全不同。
吃完饭,霍星澜开始清理收音机。他用软布仔细擦拭木壳,用小刷子清理旋钮和散热孔的灰尘,检查内部的线路。小星星在旁边帮忙递工具,看着爸爸专注的侧脸——他做这些事时神情很柔和,像是通过这台机器,在和年轻时的父亲对话。
“你爷爷当年,”霍星澜一边拧螺丝一边说,“最喜欢晚饭后打开收音机,听新闻,听评书,听戏曲。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收音机是了解外面世界的主要窗口。信号好的时候,能收到很远地方的电台,甚至能听到对岸的广播,虽然杂音很大。”
“那时候的声音世界,”小星星想象着,“是不是比现在安静,但也更珍贵?因为不是随时都能听到想听的声音,得等固定的节目时间,还得调对频率。”
“是啊。”霍星澜小心地装回后盖,“所以那时候的人听广播更专注。不像现在,声音太多了,反而容易听而不闻。”
收音机清理完毕,重新插上电。这次声音清晰了许多,杂音少了。霍星澜慢慢转动调频旋钮,一个个电台滑过:新闻、音乐、交通广播、戏曲、外语节目……每个频率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质地。调到短波时,甚至能听到一些国外的电台,虽然信号弱,但那种跨越千山万水传来的模糊人声,有种奇妙的浪漫感。
小星星拿出录音笔,录了几段不同频率的声音:清晰的地方台广播,信号不稳的短波电台,调台时旋钮的“咔哒”声和频率滑过的“沙沙”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就是一台老收音机的“声音肖像”。
“我想在展览里设一个小角落,”小星星边录边说,“就叫‘声音的载体’。展示不同的录音和播放设备——这台老收音机,文具店阿姨的磁带,爷爷的磁带,我的采访机,还有现在的数字录音笔。让观众看到,声音是如何被不同时代的技术保存和传递的。”
“这个想法好。”林绵收拾完厨房走过来,“不同载体保存的声音,质感不同,背后的故事也不同。就像同样的食物,用陶罐装和用玻璃瓶装,感觉就是不一样。”
收音机调到了一个读书节目,主持人在朗读散文。声音温和舒缓,背景有极轻的音乐。一家人没再说话,就静静地听着。阳光从阳台照进来,在客厅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漂浮。这一刻,时间好像慢下来了。
直到节目结束,小星星才关掉录音笔。他感觉心里很平静,彩排后的那点残余紧张彻底消散了。原来,听老收音机的声音,也能让人沉静下来。
“对了,”霍星澜想起什么,“你爷爷早上来电话了,说听到你们彩排顺利很高兴。还问,除了蛙鸣,还想不想听别的老家的声音?比如清晨公鸡打鸣,傍晚牛羊归圈,夏夜虫鸣合唱……他说他可以当你们的‘田野录音师’。”
“当然想!”小星星眼睛亮了,“爷爷要真愿意,那太好了!我们的声音地图就能有真正的田野板块了。”
“老头还挺投入。”霍星澜笑了,“说现在每天傍晚都带着录音机在村里转,录这录那的。邻居都好奇,他就跟人解释,说孙子在搞声音博物馆,要收集世界的声音。结果好几个老邻居都说自己有想录的声音——村口磨坊的水车声,铁匠铺打铁的叮当声,甚至有个老奶奶说想录自己纺线的声音,说那是她母亲传给她的手艺。”
小星星听着,心里暖暖的。他们的项目,真的像投进湖里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从学校到社区,从城市到乡村,从孩子到老人。每个人都开始关注自己身边的声音,都想留住那些珍贵的声响。
“告诉爷爷,我们特别需要这些声音。”小星星认真地说,“我们的展览,本来就想展示声音的多样性——城市的,乡村的;现代的,传统的;人的,自然的……爷爷录的,正好补上了乡村和传统的那部分。”
中午,林绵做了打卤面。手擀的面条劲道,卤子是西红柿鸡蛋加肉末,浓郁鲜美。小星星一边吃面,一边在四人小群里发了消息,说了老收音机和爷爷当“田野录音师”的事。
小雨很快回复:“老收音机的声音太棒了!我想画一系列‘声音载体’的插图——留声机、磁带、CD、数字文件……不同载体,同样的声音灵魂。”
小文:“爷爷要录乡村声音?太好了!我正在整理‘城市律动’区的文字说明,如果能有对应的‘乡村呼吸’区,对比会更鲜明。”
小宇:“设备方面,我们可以准备一个专门的区域,展示不同时代的录音播放设备。我家有个旧随身听,我问我爸能不能借来展览。”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展览的轮廓越来越丰满。他们最初只是想展示收集来的声音,现在却发现,声音背后的载体、技术、时代背景、人的故事……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完整的声音图景。
吃完饭,小星星主动洗碗。水流声,碗碟碰撞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还有客厅里老收音机依然开着的、低低的广播声……这些声音构成了周日的午后,悠闲,充实,充满可能性。
洗完碗,他回到房间。没有立刻写作业或复习讲稿,而是打开了电脑,整理这几天积累的素材。文件夹里已经有很多声音文件:老人们的合唱,同学们的投稿,文具店阿姨的磁带,爷爷的蛙鸣,老收音机的调台声,自己两岁时的学语声……还有大量文字记录:投稿者的故事,“消失的声音”的描述,展览各区的介绍,分享会的讲稿。
他一个个点开听,一段段读。每段声音,每段文字,都像一个独立的生命,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故事。而当它们汇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丰富的声音宇宙,一个用倾听和记忆构建的世界。
他忽然想,也许他们的展览,不应该只是一个被动的展示,而应该是一个邀请,一个起点。邀请参观者进入这个声音宇宙,然后带着倾听的耳朵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开始记录自己的声音故事。就像杨老师说的反馈表,那些反馈会成为新的种子。
他打开一个新文档,开始写展览的结语。不是简单的“谢谢参观”,而是想写一封给参观者的信。他写道:
“亲爱的朋友:
欢迎来到我们的声音宇宙。
在这里,你听到了许多声音——有的来自很久以前,有的来自很远的地方;有的关于爱,有的关于成长;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还能被录音机捕捉,有的只能存在于记忆和文字里。
但所有这些声音,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曾被某个人珍视,都承载着某段时光,某种情感,某个存在的证明。
我们收集这些声音,不是为了展示我们做了什么,而是想邀请你,也试着打开耳朵,听听你生活中的声音。
听听清晨家里第一个醒来的声音是什么。听听你最爱的人说话时,声音里有什么特别的语调。听听你居住的街道在不同时刻的呼吸。听听风穿过不同物体时的吟唱。听听那些正在消失、但你希望被记住的声音。
然后,如果你愿意,把它录下来,或者记下来。用手机,用笔,用画,或者只是用心记住。
因为每一个声音,都是此刻生活的指纹,都是未来回忆的钥匙。当你在多年后重新听到或想起这个声音,你会瞬间回到这个时刻,感受到当时的温度,当时的光线,当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