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的阳光像是被雨洗过一样,干干净净地铺满了窗台。小星星醒来时,发现那台旧采访机就在枕头边——是昨天晚上整理设备时忘了收起来。银灰色的外壳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个忠实的老朋友,安静地陪了他一夜。
他拿起采访机,按下播放键。里面是上次老年聚会的一段录音,正好播到老人们唱完歌后的掌声。那掌声不整齐,有些稀稀拉拉,但很真诚,像秋风吹过树林,叶子们挨挨挤挤地相碰。听着听着,他忽然想到,掌声也是一种语言啊——有的掌声热烈如暴雨,有的掌声轻柔如细雨,每一种都在说着不同的心情。
厨房里传来妈妈准备早餐的声音。今天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不是煎蛋的“滋滋”声,而是面团在案板上被揉搓的“噗噗”声。小星星光着脚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林绵正在和面,手上、围裙上都沾着面粉。
“妈,做什么呢?”
“包子。”林绵头也不抬,继续揉面,“你不是说想录食物在蒸锅里膨胀的声音吗?今天咱们自己蒸包子,你可以好好录。”
小星星心里一暖。妈妈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记着他随口说的话,然后在某个平常的早晨,把它变成现实。
他回房间拿来录音笔,小心地放在料理台边。面团在妈妈手里发出柔韧的声响,像在呼吸;擀面杖滚过面皮,“咕噜咕噜”的;最有趣的是包子捏褶子时,手指与面皮摩擦出的轻微“咝咝”声,那是手艺的声音。
“妈,你什么时候学会蒸包子的?”
“你外婆教的。”林绵手上动作不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个周末都看她蒸包子。她揉面的手势特别好看,像在跳舞。”
“外婆揉面的声音和您的一样吗?”
林绵想了想:“不太一样。她用老面发面,揉起来声音更闷一些,像在拍打什么很结实的东西。我用的是酵母,声音轻快些。”
小星星把这个细节记在心里。原来连揉面的声音都会因为方法不同而改变,就像不同的人说话有不同的口音。
霍星澜也起床了,看见娘俩在厨房忙活,很自觉地开始煮粥。米下锅时“沙沙”响,水开后“咕嘟咕嘟”冒泡,这些声音和揉面的声音混在一起,组成了一首完整的早餐前奏曲。
包子包好后要醒发一会儿。趁这个时间,小星星检查今天要带的设备。除了录音笔、采访机,他还带了一个小本子,专门记录老人们对每首歌的记忆——谁在什么时候唱过,在什么场合,和谁一起唱。这些都是声音背后的故事,和声音本身一样珍贵。
“今天孙叔叔也会去吗?”霍星澜问。
“嗯,他说要完整记录一次录音过程。”
“那你们要放轻松,就当他是你们中的一员。”霍星澜盛出粥,“做纪录片的人最怕被拍摄对象不自然。你们越自然,他拍出来的东西越真实。”
小星星点点头。经过上周的相处,他已经不怎么怕孙叔叔的摄像机了。反而觉得,有那个黑乎乎的镜头在,他们做事会更认真——不是表演,是更珍惜每个瞬间。
包子醒好了,上锅蒸。小星星把录音笔放在蒸锅旁,录下了最期待的声音:包子在蒸汽中慢慢膨胀,“噗、噗、噗”,像一群小胖子在打嗝。这声音比想象中更生动,每个“噗”声后都跟着蒸汽冒出的“嘶嘶”声,像是包子在说“我长大啦”。
早餐时,他迫不及待地播放了这段录音。霍星澜听了直笑:“这包子声音真欢快。”
“因为它们是幸福的包子。”林绵说,“用心做的食物,连膨胀的声音都带着高兴。”
这句话很美,小星星记在了本子上。他想,也许可以做一个“食物的声音”系列——不只是包子,还有炸油条的“滋啦”声,煮饺子的“咕嘟”声,切菜的“嚓嚓”声……每种食物都有自己的声音语言。
吃完早餐,时间还早。小星星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整理思路。今天要录的是老人们的新歌,但更重要的是录他们聊这些歌的回忆。上次刘师傅说,这次不只唱老歌,也唱一些后来学的歌。他想知道,这些后来学的歌里,藏着老人们怎样的新故事。
他列了一个问题清单:
1.这首歌您是在哪儿学的?
2.第一次唱是什么时候?和谁一起?
3.唱这首歌时,会想起什么?
4.为什么喜欢这首歌?
问题很简单,但答案可能会很丰富。就像挖一口井,井口不大,但可能很深。
九点钟,四个孩子在老年活动中心门口会合。孙叔叔已经到了,正在调试设备。今天他带了两台摄像机,一台拍全景,一台拍特写。
“早啊。”孙叔叔笑着打招呼,“今天天气真好,光线充足,适合拍摄。”
确实,春日的阳光温煦而不刺眼,照在活动中心淡黄色的外墙上,墙上的爬山虎嫩叶闪着光。门口已经有几位老人先到了,正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看见孩子们来,都笑着招手。
刘师傅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夹克,显得很精神。他走过来,先跟孙叔叔握了手:“听小星星说了,您要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拍上电视?”
“不是上电视,是记录。”孙叔叔很谦和,“记录你们的故事,你们的歌声。”
“都一样,都一样。”刘师傅笑呵呵的,“反正能让更多人听见,就是好事。”
老人们陆续到来。经过上次广播,他们都知道了这个项目的意义,今天来的人比上次还多,有二十七八个。有些是上次没来的,听说了广播的事,特意赶过来。
活动室里热闹起来。椅子拖动声,打招呼声,茶杯放在桌上的“咔嗒”声,还有老人们特有的那种慢悠悠的说话声——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锅煮开了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生活气。
小星星打开录音笔,先录了一段环境音。然后走到几位正在聊天的老人身边,礼貌地打招呼:“爷爷,奶奶,我能录一下你们聊天吗?”
“录吧录吧。”一位戴老花镜的爷爷大方地说,“我们正说上次广播的事呢。我孙子回家说,全校都听见我们唱歌了,把他给得意的。”
“我女儿也说听见了。”另一位奶奶接话,“她在单位上班,同事的孩子在我们学校,回家说的。她说没想到她老妈还能上广播。”
老人们都笑起来,笑声里有种朴素的骄傲。
小星星把这段录了下来。他发现,比起歌声本身,老人们更在意的是歌声被听见、被记住这件事。那让他们觉得,自己虽然老了,但还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点声音的痕迹。
人到齐后,刘师傅站到前面:“老规矩,先唱几首热热身。今天咱们不急着录,先唱高兴了再说。”
音乐响起,是那首熟悉的《咱们工人有力量》。老人们站起来,这次唱得更放松,更自在。也许是因为知道有人在记录,也许是因为已经唱过一次,不再紧张。歌声比上次更流畅,那些跑调的地方自然了很多,不是纠正了,而是接受了——接受了自己声音的老去,也接受了老去声音里的真诚。
孙叔叔的摄像机安静地移动着,录下老人们唱歌时各种各样的表情:闭着眼睛沉浸的,睁着眼睛认真的,嘴角带笑的,眼含泪光的。小星星从摄像机的小屏幕上看到这些特写,心里一动——原来同一首歌,在不同的人脸上,会映出不同的光。
热身歌唱完,老人们坐下休息。小星星拿着本子,开始采访。
他先走到王爷爷面前——就是上次说第一次开机床手抖的那位。
“王爷爷,今天您想唱什么歌?”
“唱个《驼铃》吧。”王爷爷说,“送战友那个。”
“这首歌有什么故事吗?”
王爷爷喝了口茶,慢慢说:“我有个老伙计,姓陈,当年我们一起进厂,住同一个宿舍。后来他调去新疆支援建设,临走前我们几个给他送行,在火车站唱的就是这歌。”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就留在新疆了,退休才回来。”王爷爷眼睛望向窗外,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前年他走了。每次唱这歌,就想起他背着行李上火车的样子,瘦瘦的,但腰板挺得直。”
这段采访小星星录得很完整。王爷爷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底下有深流。那种对老友的怀念,对青春的追忆,都藏在平静的叙述里。
接着他采访了张奶奶——就是朗诵《茉莉花》那位。
“张奶奶,今天除了朗诵,您还准备唱歌吗?”
“唱,唱个《红莓花儿开》。”张奶奶笑得很温柔,“这是我老伴当年追我的时候,常在我窗下哼的歌。”
“您老伴……”
“走啦,五年了。”张奶奶说,语气里没有太多悲伤,只有淡淡的怀念,“他嗓子不好,唱歌老跑调,但就爱哼这歌。现在我想他了,就自己唱唱。”
小星星鼻子有点酸。他忽然明白了,老人们唱的这些歌,每一首都是一把钥匙,能打开一扇记忆的门。门里锁着青春,锁着爱情,锁着友谊,锁着所有已经逝去但从未忘记的时光。
采访了一圈,小星星的本子上记满了故事。这些故事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欢乐有的伤感,但都是真实的生命印记。他回到座位上,小雨递给他一张速写——画的是他采访时的侧影,低着头,很专注地听着,耳朵几乎要贴到录音笔上。
“你听的样子真认真。”小雨小声说。
“因为每个故事都值得认真听。”小星星说。
休息够了,正式开始录音。这次唱的歌更丰富,除了那些经典老歌,还有一些比较新的歌,比如《常回家看看》《夕阳红》。唱这些歌时,老人们的表情又不一样——少了些对青春的追忆,多了些对当下的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