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小星星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唤醒的。不是那种清脆的鸣叫,而是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喧闹,像是在争论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他躺在床上,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耳朵先醒了过来。
厨房里,林绵正在煮粥。他能听到米粒在锅里翻滚的声音,那种“咕嘟咕嘟”的节奏很慢,很温和。接着是切菜的声音——黄瓜被切成薄片的“嚓嚓”声,清脆而有规律。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像一首清晨的厨房交响曲。
小星星忽然想,如果把这些声音录下来,放在声音地图里,会是什么位置呢?它们太日常了,日常到几乎被忽略。但正是这些日常的声音,构成了生活最真实的底色。
起床后,他先看了看书桌上刘师傅的笔记本。昨天看到了1995年,今天要从1996年开始。笔记本还有三分之二没看,但他不着急了。林绵说得对,刘师傅写了四十年,他需要用耐心去读,就像品尝一道需要慢炖的菜,急不得。
早餐时,霍星澜问起今天学校的安排。
“上午有音乐课,”小星星喝了一口粥,“田老师说可以和她讨论声音地图的事。她懂音乐,应该能给我们很多建议。”
“田老师啊,”林绵回忆道,“我听说她以前是学作曲的,后来才来教小学音乐。她应该很懂声音的处理。”
霍星澜点点头:“作曲和你们做声音地图有相通之处。都是把不同的声音元素组合起来,形成某种表达。你可以多问问她关于节奏、层次、情感表达这些方面的问题。”
小星星把这些记在心里。他吃完早饭,仔细检查了书包。录音笔、备用电池、笔记本,还有爸爸给的胶片相机。相机里已经装好了胶卷,三十六张,他得省着用。今天不一定拍,但要随身带着,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值得记录的画面。
出门时,林绵往他书包侧兜塞了个苹果:“上午饿了吃。记得多喝水,秋天干燥。”
“知道了,妈妈。”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小星星刻意放慢了脚步。他想听听早晨的街道有什么声音。卖早点的摊子前,油条在锅里“滋滋”作响;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地划过;环卫工人扫地的“沙沙”声;还有几个老人站在路边聊天,声音不高,但能听出是本地方言特有的腔调。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却不显得杂乱。每一种声音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节奏。小星星想,也许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交响乐团,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是乐手,共同演奏着生活的乐章。
到学校时,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小星星先去了音乐教室。田老师已经在里面了,正在给钢琴调音。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头发剪得很短,穿一件棉麻的长裙,看起来清爽干练。
“田老师早。”
“小星星早啊,”田老师转过头,手里还拿着调音锤,“听说你们在做一个很有意思的项目?关于声音的?”
“嗯,我们想做一个城市声音地图。”小星星走到钢琴旁,“录下各种正在消失的声音,比如老工厂的机器声,老街的手工艺声,还有自然的、日常的声音。”
田老师眼睛亮了:“这个想法真好。声音是记忆的载体,有些声音一旦消失,相关的记忆也会慢慢模糊。”她轻轻按下一个琴键,“就像这个音,如果钢琴不准了,发出的声音就不对,那首曲子也就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我们录了很多声音,但现在不知道怎么处理,”小星星老实地说,“只是简单播放的话,可能不够……不够打动人。”
田老师放下调音锤,在钢琴凳上坐下:“来,说说你们都录了什么。”
小星星拿出手机,播放了几段录音——冲床的轰鸣、关机时的叹息、石磨的咯吱、缝纫机的哒哒。田老师闭上眼睛仔细听,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听完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这些声音……很有质感。特别是工厂那段关机的声音,我听到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们想把这些声音组合起来,让它们对话,”小星星说,“但不知道怎么组合才好。”
田老师想了想,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我给你们画个图吧。你看,声音的组合就像做菜——要有主料,有配料,有调料。”
她在黑板上画了个三角形:“最音、背景音。中间是节奏层,有规律的声音,像心跳一样,给整个作品带来律动。最上面是亮点层,就是那些特别的、引人注意的声音,像菜里的那点提味的香料。”
小星星认真地看着,这个比喻很形象,他一下子就懂了。
“你们录的这些声音,可以分分类,”田老师继续说,“冲床的轰鸣,可以作为节奏层,因为它很有规律。石磨的声音也是节奏层,但节奏更慢。关机那声叹息,可以作为亮点层,因为它很特别,有情感冲击力。环境音,比如雨声、风声,可以作为基础层。”
“那怎么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呢?”
“可以试试叠加,”田老师说,“就像合唱,不同声部同时唱,但各唱各的旋律,合起来就很好听。比如,你可以用雨声做底,上面叠加上石磨的声音,再偶尔加入一些人的谈话声。这样层次就丰富了。”
她又补充道:“不过要注意,不是所有声音都适合放在一起。太吵的声音和太静的声音放一起,可能会打架。就像做菜,太咸的和太甜的混在一起,味道就怪了。你要多试试,找到合适的搭配。”
上课铃响了。小星星谢过田老师,赶紧回教室。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想着那个“做菜”的比喻。原来处理声音这么有意思,就像当厨师,把不同的食材组合成一道好菜。
上午的课,小星星有点心不在焉。不是不认真,而是脑子里总在思考声音的事。语文课老师在讲古诗,他忽然想,古诗里也有很多声音描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是用声音来衬托安静;“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是用声音来表达情感。古人早就懂得声音的力量了。
数学课上,老师在讲规律。小星星想,声音也有规律啊。冲床的“咣当咣当”是规律,缝纫机的“哒哒哒”是规律,连心脏的跳动都是规律。世界就是由各种规律构成的,只是有些规律我们能看见,有些规律我们能听见。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小星星和小雨、小文、小宇在食堂碰头。四个人找了个角落的桌子,一边吃饭一边讨论。
小星星把田老师说的“做菜比喻”讲给大家听。小雨听得直点头:“这个好懂!那我录的雨声和风声,就是汤底。糕点铺的擀面杖声,就是配菜。陈奶奶的缝纫机声……算主菜?”
小文在笔记本上画着:“我们可以先试着做一个小样。选几种声音,按田老师说的方法组合一下,看看效果。”
“用什么软件呢?”小宇问,“我哥有个做音乐的软件,但他肯定不让我碰。”
小星星想起爸爸的电脑上好像有个简单的音频处理软件。霍星澜有时候会录一些工地现场的声音,用来分析问题。“我爸爸有个软件,应该可以用。放学后我去问问他。”
“那今天放学后去你家?”小雨问。
“好。”
下午有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记忆中的声音”。这个题目很特别,不是画看到的,而是画听到的。
小星星想了想,决定画老工业区的冲床。但他不画机器本身,而是画声音的波纹——用不同粗细、不同颜色的线条,从机器中心一圈圈扩散出去。最内圈是深绿色的粗线,代表沉重的轰鸣;往外是浅绿色的细线,代表回声;再往外是灰色的虚线,代表车间里的其他声音;最外面是淡淡的蓝色,代表关机后留下的寂静。
画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回想当时的情景。那声音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有厚度的。它从机器发出,撞击墙壁,在地面反射,在空气中传播。他想用画笔捕捉这种立体的感觉。
美术老师走过来,看了他的画,点点头:“很有意思。你在尝试画看不见的东西。声音确实是有形状的,只是我们平时不注意。”
“声音真的有形状吗?”旁边一个同学问。
“某种意义上是的,”老师说,“声波就是形状。不同的声音,声波的形状不同。低音的声波像缓慢起伏的山丘,高音的声波像密集的锯齿。小星星用线条来表现,是一种很形象的表达。”
小星星看着自己的画,忽然想到,也许声音地图不仅可以听,也可以看。可以把声音的声波图也放进去,让人同时用眼睛和耳朵来感受声音。
放学后,四个人一起回小星星家。路上经过老街,他们特意走慢了些,想听听下午的老街有什么声音。
磨坊已经关门了,李师傅大概在休息。但糕点铺还开着,能听到里面传来“咚咚咚”的敲打声,好像在做什么新点心。陈奶奶的裁缝铺里,缝纫机在响,但今天的声音有点不同,不是连贯的“哒哒哒”,而是断断续续的,好像在缝什么复杂的东西。
“每个时间段,声音都不一样,”小文说,“早晨有早晨的声音,中午有中午的声音,晚上有晚上的声音。如果我们能录下同一个地方不同时间的声音,应该也很有意思。”
“那工作量就太大了,”小宇吐吐舌头,“我们现在录的这些,已经够整理好久了。”
到家时,林绵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到四个孩子进来,她从厨房探出头:“来啦?桌上有饼干和果汁,自己拿。小声点,爸爸在书房工作。”
小星星带着小伙伴们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才稍微放松些。
“先听听我昨天处理的那段‘机器的深呼吸’,”小星星打开电脑,“我把关机那四十秒放慢了十倍。”
当那段被拉长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时,所有人都安静了。原本短暂的叹息,变成了一种悠长的、类似呜咽的旋律。在慢速下,很多细节被放大了——齿轮摩擦的沙沙声,润滑油流动的汩汩声,甚至能听到钢铁在冷却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像冬天树枝被冻裂的声音。
“这……这还是关机的声音吗?”小雨睁大眼睛,“听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像一首悲伤的歌,”小文轻声说,“特别是最后那段‘噼啪’声,好像机器在慢慢变冷,就像人慢慢失去体温。”
小宇没说话,但拿出手机录了一小段。“我要给我爷爷听,他以前也是工人,应该能听懂这种声音。”
接着,小星星打开霍星澜电脑上的音频处理软件。软件界面看起来有点复杂,但基本功能还能看懂。可以导入多个音频文件,调整它们的音量、时长,还可以叠加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