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能清晰地感觉到,赖局长那看似挺拔平静的背影下,正压抑着怎样深沉如海、汹涌如潮的情感。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公务接送,这是一次跨越了漫长苦难时光的艰难奔赴,是一次代表组织对历史错误的郑重纠正,更是一次老战友、老同志之间,迟到太久的、庄严而沉重的迎接。那扇门的后面,是一个人的沉冤得雪,也是一段国家记忆的悲欢离合。
终于,那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屈起,指关节以一种缓慢却异常坚定的姿态,叩响了门板。
“笃…笃…笃……”
声音沉闷而短促,在这破败的院落里却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门内先是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凳子上起身,然后是拖着脚步走近的声音。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岁月和苦难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眼神带着长期警惕和疲惫后的麻木。她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工装,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当她浑浊的目光落在赖局长脸上时,那麻木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所取代。她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
“嫂子……”赖局长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更深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与愧疚。他叫的是最普通的称呼,却在这一刻,承载了跨越十年的风霜和难以承受的歉意。
妇人身体晃了晃,仿佛“嫂子”这两个字像重锤击打在她心上。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赖…长明?……是你?…真的是你?”她的目光越过赖局长,看到了后面穿着同样干部服(虽然沾满尘土)的李成钢和小王,脸上的惊愕瞬间又混杂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这景象太不真实了,像做梦。
赖局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量说出下一句话:“是我,嫂子。我…我来看看老秦…看看你们。”他刻意省略了公务身份,只强调“看看”,这份小心翼翼的避讳,更显心酸。
就在这时,门缝里传来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曾说话的声音:“谁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和沧桑。
妇人如梦初醒,猛地回头,声音里带着哭腔:“老秦!是…是老赖!是长明来了!”门被彻底拉开了。
一个同样穿着褪色工装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比赖局长记忆中瘦削了太多,几乎脱了形。原本挺拔的身姿佝偻着,头发几乎全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刻满了刀削斧凿般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户外劳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尽管布满了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眼底深处却依然残留着一丝未曾完全熄灭的光芒,此刻正死死地钉在赖局长的脸上。
是秦局长。两个曾经并肩战斗、又在时代洪流中被无情冲散的老战友,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煤灰味、破败气息的门口,时隔多年,猝然重逢。空气仿佛凝固了。
赖局长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目光击中了。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背,却发觉自己同样疲惫不堪。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化作一片灼热的哽咽。他看着老战友饱经风霜、几乎认不出的面孔,看着他身上那件代表着屈辱与磨难的工装,看着他眼底那抹复杂的、混合着惊愕、审视、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本能的戒备的光芒……赖局长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几年?十年?弹指一挥间,却足以把人摧残至此。
他张了张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只从胸腔深处挤出两个破碎而沉重的字:“老秦……”
这两个字,像一个沉重的锚,抛进了沉滞的空气里。没有拥抱,没有寒暄,只有沉重的凝视和无声的惊涛骇浪在两人之间汹涌。秦局长的眼神剧烈地变幻着,从最初的震惊、茫然,到一丝锐利的审视,再到那深处无法抑制的、巨大的情感波动——是怨恨?是委屈?还是终于等到什么的释然?或许兼而有之。
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在风中微微摆动,远处工厂的轰鸣声隐隐传来,成为了这历史性一刻的背景音。李成钢和小王站在赖局长身后,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扇破旧木门前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气压。这绝不仅仅是两个老同事的重逢,这是两个被时代巨轮碾压过的灵魂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的艰难相认,是历史翻过沉重一页时,发出的那一声沉重的叹息。
赖局长向前艰难地挪动了半步,似乎想伸出手去,但又停在了半途。他看着秦局长身上洗得发白、肩膀处磨破又缝补过的工装,看着他枯瘦如柴的手腕,看着他脚上那双沾满泥灰、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解放鞋……浓浓的酸楚和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老秦,”赖局长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哽咽,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我们…我们来晚了…这些年,让你…受苦了……”这句话,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秦局长内心那道锈迹斑斑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