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赖局长转过头,目光与李成钢对上,里面充满了追忆和一种压抑的愤懑,“原则性强得像块石头,干起工作来那叫一个玩命,恨不得把命都扑进去。可就是对上头……嘿,他娘的就是学不会弯腰,不懂那套溜须拍马、察言观色的功夫。”他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了敲车窗边缘,“就因为这点骨头硬,犟!得罪了小人!运动一来,可不就成了靶子?首当其冲就被拿下了……唉,这一关就是这么多年啊……”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痛心和无力感,眼神望向窗外遥远的灰黄色天际线,“也不知道他……还有他家里老伴和孩子,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滋味,光想想我这心里就揪得慌。”
车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和颠簸声顽固地填充着空间。赖局长搓了把脸,似乎想驱散心头的阴霾,语气变得更加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咱们这次去,成钢,任务可不仅仅是接人那么简单。咱们是代表组织,是把迟到了这么多年的一个‘公道’,”他用力地点了下头,强调着“公道”二字,“亲自给他送回去!送回到他手里!可我这心里头啊,矛盾得很。一方面,盼着早点见到他,看他是不是还硬朗,是不是还认得咱们这些老伙计;另一方面……又有点……怕!怕见到他。不知道这些年折磨下来,他变成了什么样?瘦了?老了?头发白了多少?更怕的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不知道他心寒了没有?心里头,还藏着多少怨气?还能不能……”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李成钢完全能体会到赖局长那翻江倒海般的复杂心情。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真诚的劝慰:“局长,您放心。秦局长是明白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现在上头拨乱反正,旗帜鲜明地平反冤假错案,组织上派您这样的老搭档亲自去接他回来,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这份郑重,他一定能感受到。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他的眼神坚定,试图传递一种信念。
“希望如此吧……”赖局长喃喃道,脸上的凝重并未完全散去,但似乎被李成钢的话抚平了一丝褶皱。他用力拍了拍李成钢的肩膀,仿佛要驱散那沉重,也像是在寻求一点支撑。随即,他像是刻意要换个话题,冲散车厢里过于压抑的空气,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语气也变得家常了些:“说起来,成钢,你家里老人身体都还好吧?你父母亲退休后,还适应得惯这清闲日子?”
提到家里,李成钢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些许,脸上自然地露出温和的笑容:“都挺好的,劳您惦记。我爸妈啊,都是闲不住的命。老爷子迷上钓鱼了,天天跟胡同里的老伙计们往护城河边上跑,晒得跟块碳似的。我妈呢,还是老样子,和院里那几个老姐妹凑一块儿,织织毛衣,唠唠家常,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天到晚也挺乐呵。”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嘛,身体健康,有乐子找,就是儿女最大的福气。”赖局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你媳妇简宁,还有你那个宝贝闺女思瑾,都好吧?思瑾在部队表现怎么样?那丫头性子跟你一样,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都挺好。”李成钢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提到女儿,一丝掩饰不住的自豪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简宁还是愿意待在后勤,忙忙叨叨的。思瑾那丫头啊,犟是犟了点,但放到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好像还挺对路。上次来信,那股兴奋劲儿却能从纸上蹦出来,说是训练考核拿了全连前三,得了个五好战士,正美着呢。”他边说边模仿着女儿写信的得意劲儿,让赖局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好哇!虎父无犬女嘛!这就对了!”赖局长赞许地连说了几个好,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种探究和略带感慨的神情,他侧过身,目光带着审视,又带着几分赞赏地落在李成钢脸上,“说起来,成钢,你这家伙,”他用手指点了点李成钢,“有时候看问题,眼光是挺毒的,总能想到别人前头去。”
李成钢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着平静,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赖局长探究的目光,微微垂下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赖局长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变化,继续感慨道:“上次在易胖子家吃饭,席间听你提了一嘴,说返城知青一下子回来这么多,工作岗位跟不上,年轻人精力没处使,社会治安的压力怕是会变大。这才过去几天功夫?易胖子前天愁眉苦脸地跑到我这儿来诉苦,说街面上小年轻的打架斗殴、偷摸扒窃的事儿,眼瞅着就多了起来,让他们治安队头疼得很!你这嘴,怕不是开过光?”
他转过头,目光变得更加意味深长,紧紧锁住李成钢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试探:“还有更早以前,你还在看大门的时候,那会儿给你家思瑾运作去当兵……我记得你当时是卯足了劲儿,到处托关系打听门路,一门心思就想把闺女往海军、空军送……实在没辙了,万不得已才送到总参那个通信站去的……”赖局长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几乎成了耳语,眼神锐利,“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我们没看透的说法?你小子,是不是早嗅到什么味儿了?”
李成钢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几下。赖局长心思之缜密,观察之细致,远超他的预料!这些基于“先知”的刻意安排,果然还是引起了这位老领导的注意。他面上竭力保持着镇定,甚至刻意露出一丝被夸赞后的不好意思,嘴角勉强向上牵了牵,抬手略显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含糊地解释道:“局长,您太高看我了。我那时候……就是一个当爹的瞎琢磨,也没啥根据。就觉得吧……技术兵种,”他斟酌着用词,“将来……将来也许路子宽点?能学点实实在在的技术,就算退伍了,也算是有门手艺傍身,总比单纯靠力气吃饭强点吧?陆军嘛……”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毕竟是以体能训练为主,更辛苦些……我这不是有点私心,心疼闺女嘛。”最后一句,他带上一点自嘲和耍赖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关。
赖局长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似乎要穿透他的伪装。李成钢感觉自己的笑容快要僵在脸上了,手心都有些潮湿。好在赖局长最终没有深究,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和调侃:“有时候啊,你这瞎琢磨,还真是挺准……邪门得很。”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以后心里头再有什么想法,别憋着,多跟我聊聊。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是吧?”
“是,局长!我听您的。”李成钢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赶紧应承道。
车子在颠簸的公路上继续轰鸣着前行,卷起阵阵呛人的黄尘。坐在前排副驾的秘书小王被颠簸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回头提醒司机小陈:“小陈,开稳当点!局长都晕……”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大坑,车子猛地一颠,把他的话生生颠了回去。
赖局长被狠狠墩了一下,差点撞上车顶,他扶着把手稳住身体,没好气地冲着前面的路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条路!当年打傅作义那会儿运兵运粮就这样!破坑洼!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破德行!一点没变!”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不满。
李成钢抓住机会,想把气氛调节回来,他扶着座椅稳住身形,笑着接话道:“赖局,您这是带着我们重走当年革命路,正好找找当年的战斗感觉嘛!”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声听起来轻松自然。
赖局长闻言,紧绷的脸皮松弛了一下,嘴角咧了咧,露出一丝苦笑,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愉悦,反而透着更深沉的无奈和忧虑:“感觉?哼!我找什么感觉?赖局长转过头看了李成钢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摇了摇头:“你呀……我的意思是,都解放这么多年了,你看看这路,再看看这沿途的村子……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苦啊!”
他指着窗外一闪而过的、低矮的土坯房和穿着补丁衣服、在田里缓慢劳作的模糊身影:“我们当年流血牺牲,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吗?可这……”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眉宇间锁着一道深深的沟壑。
车内的气氛因为赖局长这番话而变得有些沉闷。李成钢也收敛了笑容,默默地看着窗外。确实,与四九城相比,这沿途所见的农村,显得格外闭塞和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