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工工位”这几个字一出来,李思源脸上兴奋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一下,虽然极力掩饰,但年轻人眼中那份对“当工人”路径的隐隐抗拒还是流露了出来。他渴望的是通过知识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像爷爷那样在轰鸣的车间里度过一生。这份祖辈视为珍宝的“铁饭碗”保障,此刻在他听来,更像是对他理想的一种束缚和退路,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简宁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但当着老人的面不好说什么。李成钢则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明白这是老人能给予孙子最实在的爱护了,只是这爱护的方式,与年轻人跃动的心,似乎隔着一条时代的鸿沟。
四合院里只剩下秋虫断续的低鸣。月光透过糊着窗户纸的格子窗棂,在炕上洒下朦胧的清辉。李成钢迷迷糊糊刚要入睡,感觉妻子简宁的手在他腰间轻轻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
李成钢以为是妻子想要温存,不禁无声地笑了笑,侧过身凑近她耳边,带着睡意和一丝调侃低声道:“怎么了这是?老夫老妻了,半夜做‘作业’还这么勤快?”
简宁却没笑,反而翻过身来,正对着李成钢,月光下她的眼神清亮亮的,带着明显的忧虑。她压低声音,语气是少有的认真:“成钢,我睡不着。不是因为那个…我是刚才躺下,越想越觉得,我们对思瑾…不公平。”
李成钢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疑惑地问:“思瑾?她不是在部队干得好好的?她从石城那边来信不都说已经适应了部队的生活。”
“是,她是当兵了,躲过了插队,这比下乡强百倍!”简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更深的焦虑,“可你想想,爸那个轧钢厂的电工工位,多好的位置!技术活儿,清闲体面,工资高,旱涝保收!为什么爸宁愿让它空着几年,风吹日晒地留着,也要死死攥在手里,只肯给思源?从来没考虑过让思瑾去顶岗接班?要不是你豁出脸皮,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又跑又送,把她送进了部队当兵,咱思瑾现在…现在估计早就在哪个山沟沟里‘修地球’了!部队是好,可毕竟是天天训练呀。
李成钢被妻子一连串的质问击中,一时语塞。他借着月光看着妻子眼中那份为女儿感到的深切委屈与不平,心头也泛起复杂的滋味。他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些,试图解释这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传统:
“唉…阿宁啊,这事儿…怎么说呢。你也知道,中国几千年的老风俗就是这样,家产、家业、饭碗这些东西,不都是传给男丁、留给儿子的吗?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没看隔壁院子老陈家,儿子还小,没办法先让闺女顶了岗进了厂,可去上班前就和女儿说清楚了,等弟弟年龄到了就要让出工位。老陈两口子成天数着日子了,等儿子一到岁数,或者闺女要出嫁了,就得想法子把那个工位再‘操作’回来还给儿子的!大家都心照不宣,觉得这才是正理儿。”
“什么正理儿?歪理儿!”简宁气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在李成钢胳膊上狠狠揪了一把,“我家就没这歪理儿!当年我嫁给你,我爸还想法子弄来一台崭新的缝纫机当嫁妆呢!那可是大件儿!怎么到你们家,女儿就不是人了?连个公平竞争工位的机会都没有?”她提起父亲的举动,既是反击,也是隐隐的自豪和对父亲的感激。
“哎哟!轻点我的祖宗!”李成钢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求饶,又凑近些安抚道,“是是是,岳父大人那是读书识字,思想开明,跟胡同里这些老派人家不一样。可你看看现实,”他顿了顿,举了个更普遍的例子,“你看咱们中院,贾家东旭媳妇秦淮茹,模样周正又能干,嫁到城里贾家这么多年了,你见她回过几次乡下娘家?她娘家人来过几回?当年那婚事,不就是贾家出了份像样的彩礼,秦淮茹她娘家收了,陪嫁?听说就给了一床被子都没。就两身衣裳。在好些人眼里,闺女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跟‘卖’了差不多,还指望娘家给争工位?”他把“卖”字说得很轻,却带着沉重的现实感。
简宁沉默了,贾家的例子像块石头压在她心上。丈夫的话尖锐地揭示了普遍存在的残酷现实。她闷闷地说:“说到底,还是女子地位低呀。…也不是个个都这样,”她想起了另一家,“你看前院三大爷家,不就让他家老闺女阎解娣顶了他的小学老师岗位吗?”
提到三大爷阎埠贵,李成钢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嘲讽和洞察:“那是他‘算盘精’打得好!他那三个儿子,老大解成在木材厂上班,老二解放在文化馆,老三解旷在轧钢厂,个个都有公家饭碗了,比他那个小学老师待遇还好、还稳当!这年头,‘臭老九’的名声还没完全洗干净呢,老师工资也就那样,调动也难,那工位在三大爷眼里,根本‘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与其浪费或者便宜了外人,不如给自己闺女占个坑儿,好歹姑娘有个城里户口、正经工作,将来能换一笔丰厚的彩礼。你等着瞧,要是那工位是个油水足的轧钢厂或者机关里的位置,你看三大爷还会不会这么‘大方’?他那算盘珠子拨得比谁都响!”
李成钢顿了顿,想起个更具黑色幽默的例子,声音里带着点感慨和说不清的意味:“对了,说到三大爷家,他家那小儿子阎解旷,嘿,那小子还真是…人才!为了在轧钢厂从临时工转正,你知道他干了啥?娶了他们车间主任的闺女!我听表弟王定平说了,那姑娘长得…嗯…五大三粗,干活是把好手,但模样儿…实在有点抱歉。关键是,年纪还比阎解旷大了足足三岁!嘿,这小伙子,真豁得出去啊!就这份‘觉悟’,这份‘务实’,以后在厂里,绝对是个能往上爬的‘人才’!”
“女大三,抱金砖!怎么不好了?”简宁本能地为女性辩护了一句,随即又觉得丈夫的描述里透着的现实太过赤裸,带着点嗔怪轻捶了他一下,“你这人呀,说话忒损!不过…唉…”她也叹了口气,“为了个铁饭碗…这代价…真不知道是该说他聪明,还是说他…”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小小的炕上。简宁依偎在李成钢身边,声音幽幽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成钢,我就是觉得…思瑾也是咱的亲骨肉啊。…这世道,女子…不易。你说,要是思源考不上高中,爸那个电工位给思源,我也说不出啥,毕竟他小,是男孩。可要是思源考上了,那工位…难道就真的只能永远空着,或者等思源万一将来不要了再…再给你们李家侄子侄孙?
李成钢沉默了,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妻子。他能说什么呢?父亲的固执,千年的习俗,现实的残酷,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的女儿也网在其中。他只能含糊地应道:“睡吧…这事儿…我们想那么多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