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妈看着他被烟雾笼罩的侧脸,那倔强如铁的轮廓和眼底深处交织的忧虑与决绝,终究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把碗里已经有点凉的饭扒拉干净。她知道,老伴儿认准的道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得罪人的活”,和他骨子里那股嫉恶如仇的劲儿,是拧在一起了。剩下的,只能盼着厂里的领导硬气,盼着儿子们技术过硬、为人谨慎,盼着……这崔要武别真把事儿做绝了。她把碗筷收拾好,动作轻缓得近乎无声。
前院,夜已经很深了,冰凉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痕。简宁裹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薄被,翻过身,凑到李成钢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和担忧:
“成钢……你今天,太冲动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拂过李成钢的耳廓,“给贾家出那个头做什么?还特意给秦淮茹支招,让崔要武吃那么大的瘪……你又不是不知道姓崔的是什么人!他是靠“造饭多圈”上来的革委会副主任,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这不是……这不是明摆着给咱家,给咱们招惹祸患吗?往后他要是记恨上了,咱的日子还怎么过?”
黑暗中,李成钢没有立刻回答。只能听到他沉稳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沉默像夜色一样蔓延开来,过了好一会儿,久到简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滞:
“阿宁,”他叫着她的小名,语气很郑重,“别的事,我都能忍,都能绕着走,躲得远远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世道,我懂。可今天这事儿……不一样。”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崔要武那是在欺负人,欺负一个从农村来的妇女!仗着手里那点权,就想逼人就范?这口恶气,憋在心里,我实在看不下去。”
简宁在被窝里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看不下去的人多了!怎么就非得是你站出来?秦淮茹……她自有她的难处,可……”
“阿宁!”李成钢打断她,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你想想,今天他能这么对秦淮茹,明天就能这么对于莉,后天呢?他崔要武要是看上谁了,管你是不是有夫之妇?”他侧过身,在黑暗中努力捕捉着妻子的目光轮廓,话语里带着深深的忧虑,“再往后……他要是把主意打到你头上呢?谁能保证没有那一天?”
“他敢!”简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职业带来的本能硬气,“我可是公安局上班的!他敢动我试试?”
“公安?”李成钢苦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嘲讽,“我的好媳妇儿,你以为现在‘公安’这俩字,在崔要武那些造反派眼里,还值几个钱?他们连局长都不放在眼里!这些年,咱们公安局的民警,在他们面前,说话管用过吗?他们想整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伸出手,摸索着找到简宁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再说了,对于崔要武那种老色鬼来说,只要他看上了,管你是公安还是天王老子?他眼里只有占了便宜的心思,哪会管你什么身份!他那颗歪心烂肺,什么事干不出来?”
简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上来,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李成钢的话像冰冷的针,戳破了她下意识用来安慰自己的那层薄薄的职业外壳。是啊,这几年,造饭派气焰熏天,他们这些正经穿制服的公安,说话办事都得小心翼翼,甚至要看那些“新贵”的脸色。所谓的身份,在绝对的权力和无法无天的人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在胸腔里弥漫。黑暗中,她只能紧紧地攥住了被子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夜,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无法言说的忧虑和世事的艰难。
隔壁隐约传来了两个孩子睡梦中含糊的呓语,更衬得这小小的空间里,那份压在心头上的沉重,愈发清晰。李成钢也沉默了,只是伸出手臂,将妻子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粗糙的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动作笨拙却带着暖意。他能感觉到妻子身体的轻微颤抖,那是恐惧和一种被现实击穿了认知的茫然混合在一起的战栗。
过了半晌,简宁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闷闷地,带着浓重的鼻音:“那……那也不能……硬碰硬啊。总有别的法子……”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在这个年月,“别的法子”?谈何容易。
李成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硬碰硬?当然不是。给秦淮茹出的主意,也是钻了他自己心虚的空子,让他自个儿吃个哑巴亏,不敢明着报复贾家。这种人,你跟他讲道理没用,只能让他知道疼,还得是他自己理亏的那种疼。”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沉了,“阿宁,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怕。但这个头不开,往后……咱们这院儿里,怕是谁家的媳妇姑娘都得提心吊胆过日子。这次是秦淮茹,下次呢?咱能保证永远不沾边吗?”
简宁没再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了丈夫带着淡淡汗味和肥皂气息的旧汗衫里。道理她都懂,可是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脑海里闪过崔要武那双看人时毫不掩饰的、带着油腻审视的眼睛,又想起白天在单位,听同事小声议论某个系统领导被当众揪斗、剃阴阳头的场景……她这个小小的户民的身份,在崔要武那种掌握着“革命大权”的人面前,确实什么都不是。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她。
“睡吧,”李成钢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粗糙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尽管他自己的心也沉甸甸的,“天塌下来,有我呢。明天……去趟街道老王那儿,探探口风。他消息灵通些。”他像是在安慰妻子,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简宁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但卷翘的睫毛却在黑暗中不安地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