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看着岳父的眼睛,用气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李成钢的话:“……潮了可惜了,马上吃掉。”
娄半城听完,闭上眼睛,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再睁开眼时,里面所有的犹豫、侥幸和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缓缓拿起一块潮软的桃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轻轻掰开,仿佛在仔细研究,实则大脑在飞速运转。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看向许大茂,声音低沉而清晰:“大茂,替我谢谢成钢。这份心意,我娄某记下了。”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李成钢的暗示已经足够清楚,剩下的,是他娄半城自己的棋该怎么走。
“爸,那您……”许大茂既担心又焦急。
娄半城摆摆手,打断了他:“我心里有数了。你立刻回去,不要再来了。最近我也不要和小娥走得太近,免得牵连你们。记住,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今晚你也从没来过这里。”
许大茂知道此刻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又融入了夜色之中。
书房里,娄半城独自一人,看着那盒“潮了的桃酥”,眼神变得幽深。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极少人知道的号码,对着话筒只说了简短的几句暗语。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书架前,摸索着打开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些最重要的文件、票据和一小袋黄鱼。他又找出一个铁盆,将许多信件、照片、海外来信等可能授人以柄的东西,一份一份地投入盆中,划燃火柴,默默地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火焰跳跃着,映照着他晦明不定、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李成钢的冒险提醒,像最后一块砝码,压垮了他所有的犹豫。他知道,吃了这“潮桃酥”,就意味着必须走上那条凶险未卜、背井离乡的路。但为了活下去,为了不给女儿女婿招致灭顶之灾,他别无选择。
风暴已至,能做的,只有在被彻底吞噬前,悄然远离风暴中心。一场精心策划的“消失”,在这个不眠之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而这一切的触发点,仅仅是李成钢那句不能明说的、关于“潮桃酥”的隐晦警告。
夜色深沉,四合院里鼾声渐起,唯有李成钢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嘶叫,更添了几分不安宁。他知道自己傍晚对许大茂说的那几句话,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一旦被有心人听去或误解,后果不堪设想。但面对娄家可能遭遇的灭顶之灾,他无法完全硬起心肠袖手旁观。那盒“潮桃酥”,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也是最危险的提醒。
“但愿娄半城能明白……但愿许大茂足够机警……”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看,一切都仿佛依旧。大喇叭里的口号声依旧响亮,街面上戴着红袖标的“黄毛”们依旧亢奋。但李成钢却从一些极其细微的地方,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首先是他发现,娄家所在的片区,似乎多了几个陌生的、游手好闲的身影,看似无所事事,但眼神却总若有若无地瞟向娄家那紧闭的大门。李成钢心里一沉,知道这是被“盯上”了,留给娄家的时间不多了。
其次,他注意到许大茂变得异常沉默和低调。在院里碰见,不再是以前那副嘚瑟模样,而是匆匆点头便过,眼神里带着一种刻意疏远的警惕。偶尔两人目光相遇,许大茂会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眨一下眼,或者微微摇一下头。李成钢明白,这是告诉他:情况紧急,正在按计划进行,但别再有任何接触。
风暴在持续升级。来派出所的“求助”群众越来越少,不是因为天下太平了,恰恰相反,是因为人们逐渐明白,公安就和庙里的菩萨一样是个摆设了,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更多的,是各种名目的“指挥部”、“战斗队”打来的,要求派出所配合他们“采取革命行动”的电话,口气强硬,不容置疑。张所长每次接完这种电话,脸色都更加阴沉几分。
李成钢和同事们只能尽可能地“磨洋工”,以“需要请示上级”、“警力不足”、“需要核实情况”等各种理由,拖延、淡化处理,尽力避免直接卷入那些疯狂的漩涡。他们像是在一道不断缩窄的缝隙中艰难地维持着一点点可怜的秩序和底线。
这天傍晚,李成钢下班路过胡同口供销社,无意中听到两个店员在低声闲聊:
“诶,听说了吗?就前面那片洋楼那儿,有一家……好像姓娄吧?以前挺阔气的那家……”“咋了?”“怪事了!昨天下午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居委会带人去……说是要‘帮助清理旧思想’,结果发现家里好像没人应门。后来想办法弄开门一看,好家伙!屋里倒是整整齐齐,但值钱点的细软好像都没了!人也不知道啥时候没的!悄没声儿的!”“啊?跑……跑了?”“嘘!小点声!谁知道呢!现在那边乱着呢,说什么的都有……”
李成钢的心猛地一跳,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径直走了过去。但他的后背,却瞬间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成了?还是失败了?
他无法判断。娄半城是已经成功“吃”掉了那盒“潮桃酥”,远走高飞了?还是行动失败,在某个环节被截住了?那所谓的“没人”,是真的空了,还是一个诱饵?
每一种可能性,都让他心惊肉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关于娄家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变成吞噬一切的黑洞。他必须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更加茫然不知,更加“清白无辜”。
他回到四合院,像往常一样和邻居打招呼,逗弄一下孩子,但内心的弦却绷得紧紧的。他注意到许大茂家的窗户早早地就拉上了窗帘,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往常孩子的嬉闹声。
夜晚再次降临,李成钢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度日如年。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院外的每一点动静,生怕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粗暴的敲门声会落在许大茂家,或者……甚至是他自己家。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而那盒“潮桃酥”引发的波澜,显然才刚刚开始扩散。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后头。李成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风暴不仅在外面呼啸,更已经刮到了他的屋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