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中这才坐下,捧着搪瓷缸暖手,清了清嗓子,脸上那点局促慢慢褪去,换上点压不住的得意,又掺杂着明显的苦恼:“成钢啊,是这么档子事儿……厂里,咳,轧钢厂,前阵子给我分配了个新差事。”他顿了顿,腰板下意识挺直了点,兼“技术科,培训股,副股长!暂时还是以工代干身份,不过正经管着全厂新学徒锻工和一二级锻工的实操培训!”
说到技术活儿,他眼睛亮了,粗糙的大手一比划,嗓门也恢复平时的敞亮:“手把手教他们打铁?看火候?淬火?嘿!咱老刘干了小三十年锻工,这点玩意儿还不跟喝凉水似的?闭着眼都能给他们捋顺溜喽!厂里把这活儿交给我,那是找对人了!踏实!”
可紧接着,他脸上的光华“唰”地暗了,眉头锁成个疙瘩,五指烦躁地在膝盖上敲打着,仿佛那些看不见的字儿在挠他的心肝肺:“可坏就坏在……上头非要弄成书面材料!什么培训大纲、操作规程、技术要点……哎哟我的老天爷!”他重重叹口气,像被抽了脊梁骨,“让我抡上一天大锤,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可让我坐板凳上,对着那白花花的纸,抓笔杆子?比打块生铁还费劲!憋得我脑门子直冒汗,写了半天,纸上除了‘同志们要认真学习’几个字儿,屁都没憋出来!废纸丢了一箩筐!这不是要了老命嘛!”
他往前凑了凑,眼神带着热切的恳求:“成钢,二大爷知道你也忙,但你媳妇儿简宁,那可是真本事!分局宣传科出来的大笔杆子,写文章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你看……能不能麻烦你媳妇儿帮二大爷指点指点迷津?咱不求多好看的花架子,就求能交差,让厂里那些坐办公室的秀才们能看懂我这老粗写的是啥意思就成!”
李成钢一听,乐了,真心实意地替二大爷高兴:“嘿!二大爷!刘副股长!您这可是高升啊!这么大喜事儿您也不早说!技术科培训股副股长,管着全厂新人的手艺活儿,这是厂里对您老手艺的信任!恭喜恭喜啊!”他竖起大拇指,“说到写材料,您算找对人了!这事儿简宁比我强百倍!她是行家!您坐着,她刚收拾完厨房,我喊她!”
话音未落,简宁擦着手从外屋进来了。李成钢三言两语就把二大爷这“升官的烦恼”快速交代了一遍。
简宁听了,温和地笑了笑,在刘海中旁边的板凳上坐下:“二大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说明您是厂里的技术骨干,经验宝贵着呢!写材料这事儿您别犯愁,咱这样……”她声音平缓,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您就把平时在车间里怎么教新徒弟的,拣最基础、最紧要的几样活计,一样一样跟我念叨念叨。比方说,新人来了第一天,您先教他什么?第一步做什么?怎么握锤才不吃亏、有力道?炉子里火苗到什么颜色、铁块烧到什么程度算火候刚好?最容易出岔子的是哪一步?您平常又是怎么掰开揉碎了给他们讲明白的?”
一听这个,刘海中像找到了主心骨,眼睛立刻放了光:“哎!这个我门儿清!咱先从这开炉说起……”他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连说带比划,唾沫星子仿佛都带着灼热的铁屑味儿。说到关键处,大手拍得空气啪啪响。
简宁听得极其认真,像在倾听宝贵的经验。她适时地问:“二大爷,您说的‘凭感觉听声音’,这声音是‘当啷’脆响,还是‘噗噗’闷响?铁块砸到边沿发白卷曲,还是中间凹下去才算到位?”“对!安全最重要!戴帽子、护脚布!这点必须单列出来,还要写上不戴的后果,吓唬吓唬那帮小子!”
她一边听,一边拿过李成钢的纸笔,快速地记下关键词和要点。刘海中那些带着浓厚车间气息、有些啰嗦甚至夹杂着老北京土话的经验之谈,被她巧妙地梳理、提炼、归类,转化成一条条清晰、实用、带着点书面味儿但又不失技术核心的表述。她像在帮刘海中整理他的宝贝工具箱:“二大爷,您看,咱把刚才说的这几步,归拢成‘锻工入门五步走’好不好?第一步:备料与工具检查;第二步:观火识温与坯料判断;第三步:握锤姿势与发力要领……后面以此类推?再把安全铁律和常见错误单列成章?”
“哎哟!对对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刘海中看着那纸上渐渐成型的条目,激动得一拍大腿,差点蹦起来,脸上的愁云彻底散了,“简干事!你这脑子!太灵光了!这么一捋,我这心里头啊,就跟那炉门打开了似的,亮堂堂!听着全是咱干过的活儿,看着也顺眼!比我自己瞎琢磨强一万倍!”他搓着手,看着那张纸,像看一件刚打好的得意工件。
在简宁耐心细致的引导和帮助下,一份虽然字迹潦草、语言朴实无华,但条理分明、重点突出、全是硬邦邦实操干货的培训材料草稿,终于成了形。刘海中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张纸,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哎呀呀!成了!可算成了!简干事,今儿晚上可真是多亏了你!帮了二大爷大忙了!我老刘记下了!”
他抬头一看挂在墙上的老挂钟,“哎哟”一声赶紧站起来:“坏了坏了,都这点儿了!耽误你们两口子歇着了!成钢,简宁,今儿个太麻烦你们了!二大爷心里有数!”说着就往门口走,动作麻利地从棉袄内兜里掏出一盒崭新的“大前门”,“啪”地按在矮柜上那个装着生鸡蛋的网兜旁边:“拿着抽!一点心意!”
拉开门,一股冷风灌进来,他像是忽然想起来,又猛地回头,压低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对了成钢,”他朝里屋方向努努嘴,声音更低了,“听说雪姣那丫头对象处得差不多了?眼瞅着要办事儿了?那‘三转一响’的嫁妆,工业券凑齐了吗?”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语气不容拒绝:“二大爷这些年也攒下一些,不多,但你们要是短几张,千万别抹不开面儿!只管言语!听见没?跟我客气我跟你急!”
说完,不等李成钢和简宁推辞,他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屋里,炉火的红光微微摇曳,映着矮柜上那盒崭新的烟和旁边网兜里几个圆润的生鸡蛋。李成钢和简宁相视一笑,那股邻里间朴实又热乎的情谊,悄然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