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那点轻松气氛随着刘副所长一句“工资上交”的玩笑话,很快又沉了下去。他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眼神飘向窗外分局院子里那棵落了叶的老槐树,沉默了半晌,才像是闲聊家常似的,又絮叨了几句所里的人和事:老搭档张所长最近血压又高了,新分来的小民警小陈挺机灵但还有点毛躁,南街那片的李大妈调解是真热心但也真有点“管得宽”……
他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李成钢听,让办公室里不至于太安静。李成钢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保温杯的杯壁,偶尔应和一声“张所是该注意身体了”或者“小马是个好苗子,得多摔打摔打”。
刘副所长似乎终于把该铺垫的闲话都说完了,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门口,咔哒一声,很轻但很清晰地,把门锁的旋钮拧上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重了几分。
他转回身,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不大的空间里踱了小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声,凑近了李成钢的办公桌:“成钢,这儿就咱俩,关起门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李成钢,“这么搞下去,真不行!上面看着是‘捕人少’、‘纠纷没上交’,数字是好看了。可底下呢?底下的民警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李成钢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没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这帮老家伙,干了这么多年公安,骨头缝里都刻着‘法’字怎么写!现在可好,眼看着该管的事不敢管,该亮出来的态度不敢亮!为啥?动不动就有‘群众意见’,动不动就有‘调解为主’的帽子扣下来!
处理个小偷小摸,都得先掂量掂量居委会大爷大妈的态度,生怕动作大了又落个‘不依靠群众’的罪名!这叫怎么回事?”刘副所长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激动而微微发颤,“成钢啊,这‘枫桥经验’,听着挺好,群众路线嘛,咱们d员最讲这个。可上面的人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告,哪知道?”
他把“不作为”三个字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今天敢对个小案子缩手缩脚,明天碰到硬茬子、真敢玩命的,你让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把风气一旦扎根,想再把它扭过来,那就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到时候,老百姓眼里,咱们这身制服,还有几分斤两?法律的威严,又还剩下几成?”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李成钢,那眼神里有焦灼,有不解,有憋屈,更有一种对未来的深刻忧虑。小小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那杯刚刚还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此刻袅袅的白气也显得格外凝重。
李成钢喉结滚动了一下,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压在胸口。刘副所长这番话,就像一把尖刀,把他这段时间隐隐约约感觉到却一直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口的忧虑,血淋淋地挑开了。他明白刘哥的担心绝非空穴来风,基层的困境正沿着这个轨迹滑向一个危险的境地。他拿起茶杯,想喝口水润润发干的喉咙,却发现杯沿有点烫手。
“刘哥……”他开口,声音也有些发涩,同样压得很低,“你说的……我都明白。老陈(安定门所长)也跟我倒过类似的苦水。这事儿……”他看着刘副所长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斟酌着词句,“就像一把新磨的刀,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用得猛了怕伤着自己人,搁久了不用,就容易生锈啊。上面现在这股风刮得正劲,咱们……也只能先在夹缝里把该做的事情做扎实。该依法办的事,材料该审的审,该提的意见还得提。至于底线。规矩里的红线,任何时候都不能当柳树枝条给弯折喽!”
这番话,李成钢既是说给刘副所长听,也是在说服自己。他没有直接附和刘副所长那尖锐的批判,甚至避开了“不作为”这个刺耳的词,但话里的意思,刘副所长听懂了。那“生锈的刀”和“不能弯折的红线”,就是他对现状最深沉的担忧和对原则最隐晦的坚持。
刘副所长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点。他知道,李成钢现在的位置,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行,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多少有点底了。成钢,你在上面……也多留点心。”他站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了门锁,外面的声音重新涌了进来。
“走了!还得去趟后勤。”他拿起桌上的警帽戴上,又恢复了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对了,下回再找你要烟抽,可别光给伸手牌啊,好歹也得是‘牡丹’起步!”他故作轻松地丢下一句玩笑。
李成钢也扯出一个笑容:“那得看我们家财政部长批不批预算了!”
看着刘副所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李成钢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坐回椅子上,目光落在案头那份等待批阅的提请拘留报告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刘副所长那句“不作为”和“再想扭转就难了”,像沉重的鼓点,反复敲打在他的心上。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未能落下。窗外,秋日的阳光斜射进来,暖意融融,却丝毫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忧虑。这“枫桥经验”的风,究竟会把基层吹向何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