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接过那本散发着陈旧纸张和灰尘味道的书,翻开发脆的书页。里面的内容对于零基础的人来说确实晦涩。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简宁已经凑到桌边,纤细的手指指着翻开书页上的一个基础语法规则:“你看这里,‘名词变格’的开头部分……我高中时学过一点俄语基础,虽然忘了很多,但这个入门语法还有点印象。这书里的解释比我当年学的课本还详细些。你先看这里,把最基本的‘格’的概念弄清楚,后面记单词和句子才容易些。”她用手指点了点书页上关键的语法说明,眼神专注,高中毕业生的文化功底在这一刻清晰地体现出来。
李成钢看着妻子专注讲解的侧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而聪慧,心中涌起巨大的惊喜和感激:“太好了宁儿!这正是我最需要的!语法骨架明白了,单词积累才有方向!太谢谢你了!”他没想到简宁的高中学历此刻成了他攻克俄语堡垒的重要助力。
“跟我还客气啥!”简宁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却洋溢着能为丈夫分担的满足,“你先啃这块硬骨头(指语法),有实在看不懂的句子或者单词,我们一起查,资料室还有本破字典能用。我去看看炉子,加点煤焖着,夜里屋里还能有点热乎气儿。”她转身轻轻开门出去,又小心地带上门。
小屋重新安静下来。头顶的电灯依旧昏黄,却仿佛因为妻子的知识注入而明亮了几分。李成钢的目光回到书本和资料上,指尖划过冰冷的纸张,心中却燃着一团温暖的火。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和料峭的春寒,窗内,一盏昏黄灯火下,是他奋力耕耘的身影,而身边,多了一位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那半秃的铅笔,在简宁指点的语法框架下,他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简宁翻开的那一页《俄语基础读本》上。
“格”(Пaдeж)的概念如同一道陌生而复杂的门扉。书中用老式铅字印刷的俄语例句和变格规则密密麻麻,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李成钢揉了揉眼睛,凑近书本,努力辨识着那些带着卷舌音符的陌生字母组合——“cтoл”(桌子),“khnгa”(书),“вoдa”(水)……名词根据它们在句子中的作用(是主语?宾语?表示地点?等等),词尾会发生变化。
他拿起半秃的铅笔,在粗糙的草稿纸上笨拙地尝试书写。“yhrecтьkhnгa.”(我有一本书。)——这里的“khnгa”是“有”的直接对象,所以用了第一格(主格)形式(书上是这么标注的)。他又尝试写下一句可能的对话:“Гдekhnгa?”(书在哪里?)——这里的“khnгa”表示地点,似乎词尾又变了?
基础规则像一个干涩的齿轮,艰难地在他脑海中转动。他开始理解简宁所说的“骨架”的重要性。没有这个语法框架,那些孤立的单词就像散落一地的零件,无法组装成能表达意思的机器。他反复对照着资料里需要翻译的时事政治句子片段,试图用刚理解的、极其初步的语法概念去套用、分析,虽然大部分时候依然如同雾里看花,但至少不再是毫无头绪地在黑暗中乱撞。
肩膀的酸痛和眼睛的干涩不断袭来。他稍稍后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桌角——父亲李建国许诺的“硬纸板”还没来,但母亲王秀兰塞过来的那个碎布拼接的厚实椅垫,此刻正稳稳地垫在他身下。厚实温软的触感从臀部传导上来,极大地缓解了坚硬木凳带来的不适。这份无声的关怀,像一道暖流,汇入他疲惫的身体。
就在这时,屋门被极轻地从外面推开一条缝。简宁端着一个搪瓷缸子闪身进来,热气袅袅。她没说话,只是把缸子轻轻放在桌角,又顺手将桌上快要熄灭的煤油灯(虽然家里有电灯,但备一盏煤油灯以防停电是常事)往旁边挪了挪,避免那晃动的火苗干扰视线。
李成钢侧头看了一眼缸子,里面是黄澄澄、散发着朴素甜香气的玉米糊糊,蒸腾的热气在昏黄灯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白雾。是母亲特意嘱咐多打的稠粥。
“妈让喝的,说垫垫肚子,夜里冷。”简宁声音压得很低,指了指缸子,眼神示意他趁热吃。“思瑾睡得很沉。”
李成钢心中又是一暖。他放下铅笔,拿起缸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朴实的玉米糊糊带着天然的甜味滑入喉咙,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些许疲惫。他几口将糊糊喝完,胃里暖和起来,人也精神了些。
“怎么样?语法这块能啃动吗?有没有特别卡壳的地方?”简宁看着他放下缸子,关切地问,目光扫过他写满涂鸦的草稿纸。
“嗯,你指的方向太关键了。”李成钢指着书页,“‘格’的概念是懂了点皮毛,真要套用起来,还是感觉生疏。比如这句,”他指着时事资料里一句关于“苏联专家观点”的句子,“我知道‘观点’这个词‘hehne’,但要表达‘专家的观点’,‘专家’(aлncт)这个词该怎么变?是跟‘观点’一起变?还是它自己变?变成什么样?”这正是他刚才卡住的地方。
简宁凑近书桌,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李成钢指出的句子和她带来的旧课本。“我记得……表示‘谁的’,好像是用第二格(属格)?”她快速翻动着发黄的书页,手指划过那些同样久远的印刷字迹。“找到了!你看这里,‘名词属格的构成规则’……‘aлncт’这个词,如果是以硬辅音结尾的阳性名词,属格应该是变成‘aлncтa’……对,应该是‘hehneaлncтa’(专家的观点)。”她指着课本上的规则和例词,清晰地解释着。
李成钢恍然大悟,立刻在草稿纸上写下这个词组,对照着规则反复确认。“原来如此!这样句子结构就通了!阿宁,你这个‘活字典’太救命了!”他由衷地赞叹,困扰多时的结被解开,学习的信心陡然增强了几分。
“什么活字典,就是碰巧记得这点。”简宁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主要是这本书里的语法讲得比我当年课本还系统点。你再遇到这类问题,就翻到这一章节。”她帮他把书翻到详细的“名词变格”部分做了标记。
解决了这个拦路虎,李成钢感觉思路顺畅了许多。他再次投入学习,对照着语法框架去拆解句子结构、记忆核心单词。虽然进度缓慢,像蜗牛爬行,但每一步都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不再悬空。
简宁没有离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需要缝补的李成钢的旧制服,坐在炕沿离书桌不远的小板凳上,借着同一盏昏黄电灯的光线,安静地穿针引线。针尖在布料间灵巧地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并不吵闹,反而与李成钢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头顶灯泡微弱的“嗡嗡”电流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协奏曲。
她偶尔抬头,目光温柔地掠过丈夫专注的侧影和熟睡的女儿,然后又垂下眼帘,专注于手中的针线。她没有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陪着,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分担着夜晚的重量。这静谧的陪伴,如同空气般自然,却提供了最坚实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