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天地。
明虚城中军大帐内,烛火跳动,将苏承锦与诸葛凡两道身影在巨大的舆图上拉扯、交错,如对弈巨手。
帐外的风雪声渐歇,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却愈发刺人。
死寂之中,帐帘被一只手猛地撞开。
一道身影卷着一身寒霜与血腥味闯了进来,他踉跄着,几乎是扑倒在地。
来人正是陈十六派回的副手。
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大鬼国皮甲早已僵硬,脸上是风刃割开的血口,嘴唇干裂发紫,唯独那双眼睛,烧得吓人。
“王爷!军师!”
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依旧砸出了金石之声。
“岭谷关急报!”
苏承锦霍然转身,深邃的眼眸瞬间将他锁定。
诸葛凡也撑着身子从软榻上坐起,目光如锥。
“起来说话。”
苏承锦声音平静,每个字却都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那副手挣扎着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卷轴,双手颤抖地呈上。
“殿下,这是陈都尉命属下带回的关内布防草图,以及……他的推断!”
苏承锦的视线没有落在卷轴上,而是落在那副手几乎冻成青紫色的双手和满身的狼狈上。
他朝一旁的亲卫递了个眼色:“看茶,上热食。”
“谢殿下!”
副手眼眶瞬间涨热,身体却僵在原地,没有动。
苏承锦这才接过卷轴,缓步走回案前,小心翼翼地展开。
诸葛凡也凑了过来,两人一同低头。
那是一张用炭笔在粗糙兽皮上绘制的草图。
线条简单,甚至歪扭,却将整个岭谷关南半部的防御布局、巡逻路线、兵力分布,标注得一清二楚。
兵力,不足五千,皆为游骑散兵。
城防,形同虚设。
整个关隘,像一个被剥光了的美人,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任君采撷。
“果然是空城计。”
诸葛凡的声音里透着冰碴,他指着草图上被重重圈出的一个区域。
“这里的守卫,却与别处截然不同,戒备森严。”
苏承锦的目光也落了过去。
草图旁,用细小的字迹标注着——粮仓重地,疑藏有巨量火油!
火油!
“好一个百里元治!”
诸葛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头顶。
“他这是要将整个岭谷关,变成一座火海!”
副手强忍着身体的战栗,将陈十六的最终推断一字不漏地吼了出来。
“陈都尉说,岭谷关,是一个巨大的诱饵!”
“百里元治算准了我们连战连捷,士气高涨,必然会乘胜追击。”
“他故意示弱,将一座看似唾手可得的雄关摆在我们面前,引诱我军主力前往围攻。”
“一旦我军陷入攻城战,关内便会点燃火油,将我军前路彻底封死,让我军将士陷入火海,进退维谷!”
“届时,关外,大鬼国数万铁骑再度掩杀,我军……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帐内。
这恶毒的连环杀局,被一个年轻的安北军都尉,赤裸裸地剖析开来,展现在他们面前。
诸葛凡脸色煞白。
他看着舆图,脑海中飞速推演,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个计策,狠毒,且天衣无缝。
若非陈十六冒死潜入,若非他洞悉了这最深层的杀机,后果……
“陈十六……好一个陈十六!”
诸葛凡忍不住赞叹出声,眼中满是灼热的欣赏。
“此人,胆大包天,心细如发,忠勇无双!实乃我安北军之幸!”
但随即,他的眉头又死死锁起,看向那名副手,声音沉了下去。
“陈都尉既然已经探明情况,为何不与你一同返回?”
“他……此刻身在何处?”
副手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迎着诸葛凡探寻的目光,眼中燃烧起与陈十六如出一辙的火焰。
他猛地挺直了胸膛,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
“回军师!”
“陈都尉,他没有回来!”
“他……他已经率领剩下的五十名弟兄,趁夜色,控制了整个火油库!”
诸葛凡握着软榻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根根泛白。
控制了火油库?
五十个人?
在一座敌军的关隘里?
这不是胆大包天,这是疯了!
副手仿佛没有看到诸葛凡脸上的震惊,他深吸一口气,将陈十六最后的计划,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使命,大声吼了出来!
“陈都尉让属下转告殿下!”
“请殿下,将计就计!”
“请殿下,即刻发兵,猛攻岭谷关!”
他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喊出那句石破天惊的承诺。
“他说……”
“他说,关门,由他来开!”
轰!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空旷的大帐之内轰然炸响!
将计就计!
猛攻岭谷关!
关门,由他来开!
诸葛凡怔在原地,只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底直冲头顶。
他能想象到,那个叫陈十六的年轻人,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是何等的决绝,何等的疯狂!
“胡闹!”
诸葛凡猛地一拍桌案,情绪激动之下,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疼得他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简直是胡闹!”
他看向苏承锦,声音急切。
“殿下!此计风险太大!”
“五十个人,要在戒备森严的敌关里,顶住疯狂反扑,还要打开关门,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陈十六他们,是九死一生,不!是十死无生!”
“我们不能拿五十名忠勇之士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我们已经洞悉了百里元治的阴谋,大可暂缓攻城,徐徐图之,另寻良机!”
他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带着对将士生命的痛惜。
作为军师,他必须将风险降到最低。陈十六的计划,太疯狂,变数太大,成功率太低。
然而,从始至终,苏承锦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大帐之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帐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良久。
苏承锦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那名依旧跪在地上,身体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副手。
又看了看身旁满脸焦急,苦苦劝谏的诸葛凡。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那张简陋的舆图上。
那张图上,仿佛浮现出陈十六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浮现出那五十名安北锐士决绝的眼神。
他们是他的兵。
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
他们相信他,所以敢把自己的命,交到他的手上,去执行一个必死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