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残阳,将西天烧成了一片。
光芒倾泻而下,落在明虚城斑驳的城墙上,也落在那支缓缓归来的黑色铁流上。
风停了。
雪也停了。
天地间只剩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承锦就那么站着,被牢牢钉在洞开的城门之下。
他身上的龙纹金甲未卸,冰冷的金属在夕阳下反射着暗沉的光。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
从步卒主力入城休整开始,他就站在这里,目光始终投向岭谷关的方向,一动不动。
脚有些麻了。
他轻轻晃了晃,脚下传来冰雪被踩实的细微碎裂声。
这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身后的陈十六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沉默地陪着他们的王爷,一同等待。
终于。
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移动的黑点。
那片黑点在血色残阳的映衬下,移动得缓慢而沉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索与疲惫。
苏承锦那颗悬了半天的心,在看到那片熟悉的黑色轮廓时,终于落回了胸腔。
回来了。
他没有动,目光却更加专注。
随着队伍越来越近,他看清了。
看清了那残破的军旗。
看清了骑士们满身的血污与伤痕。
看清了队伍里那些空荡荡的马匹,和那些被驮在马背上、再也无法自己骑乘的袍泽。
数量,比离开时少了一半不止。
苏承锦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攥成拳头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预料到了惨烈。
但当这幅画面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那股沉甸甸的压力,还是如山一般压在了他的心头。
队伍最前方,是三道熟悉的身影。
江明月、苏知恩、苏掠。
还有一道笼罩在黑甲中的身影,是百里琼瑶。
苏承锦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心中已了然。
除了百里琼瑶,其余三人,几乎人人带伤。
那身曾经锃亮的甲胄,此刻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缝隙间渗出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暗红的冰晶。
尤其是苏知恩和苏掠,两个小子垂着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沮丧。
苏承锦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甚至,当队伍终于抵达城门前时,他的嘴角还微微向上牵起,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仿佛他等待的,不是一支刚刚经历过血腥屠杀的残兵,而是一群游猎归来的家人。
江明月翻身下马,动作有些僵硬。
她将缰绳随手递给旁边快步迎上来的亲卫,一步一步,走向苏承锦。
她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英气,那张沾染着血污与尘土的俏脸上,只剩下化不开的疲惫与自责。
苏承锦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一疼,刚想开口。
江明月却先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头,将自己冰冷的额头,轻轻靠在了苏承锦那同样冰冷的胸口甲胄上。
咚。
一声轻响。
金属与额头相触,冰冷刺骨。
“对不起。”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沙哑得厉害。
“是我没用。”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四个字。
苏承锦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落在她那沾满血污的头盔上,轻轻揉了揉。
“没事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们迟早会打回来的。”
简单的两句话,没有追问,没有责备,只有全然的包容与理解。
江明月紧绷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她靠在他的胸甲上,贪婪地汲取着那份独属于他的安稳气息。
此时,苏知恩和苏掠也牵着马,低着头,挪到了苏承锦的身边,像两个做错了事,等待责罚的孩子。
他们不敢看苏承锦的眼睛。
苏承锦的目光从他们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扫过,脸上的笑意不变。
“行了,两个小子。”
“打了胜仗,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先下去休息,让军医给你们好好处理一下伤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温先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
听到“胜仗”两个字,苏掠的头埋得更低了,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苏知恩则是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苏承锦那温和的眼神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终,两人只是沉默着,对着苏承锦重重抱拳,然后牵着马,走进了城门。
那背影,萧瑟得让人心疼。
苏承锦的目光转向那道始终沉默的黑色身影。
百里琼瑶也正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复杂。
苏承锦对着她,郑重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
但这一点头,包含的谢意,不言而喻。
百里琼瑶同样轻轻颔首,算是回应,随即一拉缰绳,策马径直入城,消失在城门的阴影里。
处理完这一切,苏承锦才低下头,看向还靠在自己怀里的江明月。
“堂堂平陵王的血脉,我安北王的王妃。”
他轻声开口,带着一丝调侃。
“打了胜仗,又不是败仗,何须如此?”
江明月终于抬起头。
那双总是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泛着红,看得苏承锦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我……”
她想解释,想说那根本算不上胜利。
苏承锦却用手指轻轻抵住了她的嘴唇。
“我知道。”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了。
“诸葛凡那边也已传来了消息。”
“你先回去休息,好好泡个热水澡,睡一觉。”
“骑军的士气散了,我需要重新把它聚起来,后续还有很多事。”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去吧,剩下的,交给我。”
江明月看着他那双深邃而沉静的眼睛,那里没有丝毫的责备,只有满满的信任与温情。
她心中的那块巨石,仿佛被悄然搬开了一角。
她“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走进了城中。
直到江明月的背影彻底消失,苏承锦脸上的温和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被暮色笼罩的雪原。
“陈十六!”
“末将在!”
陈十六一个激灵,立刻从他身后跑上前来。
苏承锦没有看他,声音里听不出温度。
“传令,今夜城防,轮值守望的时间缩短一半。”
“尤其是对着岭谷关的方向,把眼睛瞪大了,防着大鬼人杀个回马枪。”
“是!王爷!”
“另外,让入城的兄弟们,除了值守的,都给本王好好休息!”
“吃饱喝足,把伤养好!”
苏承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告诉他们,过两天,可能还有硬仗要打!”
陈十六心头一凛,重重点头。
“王爷放心!末将明白!”
苏承锦这才点了点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走进了明虚城。
……
与此同时。
太玉城。
夜色已深,中军大帐之内,依旧灯火通明。
浓重的草药味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诸葛凡已经卸下甲胄,换了件宽大的文士袍。
他靠在软榻上,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血迹染红了一片。
他的脸色,在油灯的映照下,有些过分的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清亮。
帐帘被掀开,赵无疆一身寒气地走了进来。
他甲胄未卸,左臂也用布条草草包扎着,显然是刚进城不久,连伤口都来不及细细处理。
“小凡。”
赵无疆走到他面前,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诸葛凡看着他,示意他坐下。
“如何?”
赵无疆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里,开始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