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摆了摆手。
“没了,没了!”
“自打上次您给看了看,开了几服药,我这身子骨啊,利索了不少。”
“不然啊,这面摊一时半会儿也开不起来。”
温清和点了点头,拿起筷子。
“那就好。”
杜仲早就等不及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开口。
“大娘,一直都没听你说过你家人的事儿,跟我们说说呗。”
温清和正夹起一筷子面,闻言,抬起眼,语气微沉。
“杜仲!”
杜仲被先生的眼神一瞪,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正准备继续揉面的张大娘却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笑了。
“哎,别凶孩子。”
“小孩子家家的,好奇嘛,问问就问问呗,又耽误不了什么大事。”
温清和眼中含着歉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就听张大娘继续说道,她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我跟我家那个,是梁历三十二年成的婚。”
“他啊,是个当兵的。”
“那时候,家里人都觉得,我算是找了个好人家,以后有福了,至少生计不用发愁。”
张大娘擦了擦沾满面粉的手,目光飘向了远方,似乎穿过了戌城的城墙,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走出棚子,靠在门框上,继续说道。
“当时,他跟着江王爷,在胶州当一个小卒子。”
“干了许久,还是个卒子。”
“我就劝他,我说干来干去还是个兵,连个官都混不上,不如回家,跟我一起开个面摊,安安稳稳的。”
说到这里,张大娘自己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怀念,又有几分苦涩。
“后来……后来胶州被大鬼的蛮子夺了去,江王爷死了,他也……没回来。”
“我想啊,他应该是先我一步走了。”
“从那以后,我也没再想这事儿。”
“我记得,那时候我家那孩子,刚五岁。”
“后来啊,儿子大了,也吵着要去当兵。”
“我也没拦着,想去就去,想干就干,我们这种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
“只不过……”
“只不过就是我一个人,从盼着这个人回来,换成了盼着另一个人回来罢了。”
张大娘抬起手,似乎是想抹抹眼角。
可那常年被风吹日晒的眼角,干涩得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她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模样,笑着看向杜仲。
“你这小子,鬼精鬼精的。”
“好好跟你先生学门手艺,以后可比当兵强多了。”
说罢,她便转身走回屋中,案板上,再次响起了“砰砰”的和面声。
杜仲端着碗,愣在那里,面也忘了吃。
他抬头看了看温清和,小声问:“先生,我是不是……问错话了?”
温清和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那碗已经有些坨了的面条上。
“吃面。”
“别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杜仲“哦”了一声,连忙低下头,大口大口地把剩下的面吃完。
连翘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她没有催促,只是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用手指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
等杜仲也吃完,她才坐直了身子。
“先生。”
“我想问个问题。”
温清和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你问。”
连翘似乎有些犹豫,她小声说:“这个问题,我之前问过白姐姐,也问过顾姐姐,可是她们……”
“她们都没跟我说。”
温清和的目光没有收回。
“她俩都不知道的事情,先生也未必知道。”
连翘鼓起了勇气,坐直了身子,一双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温清和。
“他们……”
“为什么要冒着死,去打仗啊?”
“就不能……”
“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解与迷茫。
“我跟杜仲,看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士卒,心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杜仲也立刻凑了过来,抢着说道:“先生!先生!我也有个问题!”
“我跟连翘都遇到了!”
“那些……”
“那些腿断了,胳膊没了的士卒,他们拉着我俩问,问他们以后还能不能上战场了。”
“我……”
“我跟连翘都说了实话,告诉他们不能了。”
“有些人听了,就没反应了。”
“可是……可是有几个人,他们听了之后,却……却哭了。”
杜仲的脸上满是困惑。
“为啥啊?”
“不能上战场,不用去送死了,不是好事吗?”
“他们为什么还要哭啊?”
温清和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不久之前,在伤兵营里,那个被敌人斩去了一条手臂的士卒。
那士卒醒来后,没有问自己的伤,没有喊一声疼。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然后,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就那么无声地,泪流满面。
他哭着问自己的第一句话,也是一样。
“温医师,我……我这只手没了。”
“以后……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再上阵杀敌了?”
孩子的提问,与士卒的眼泪,在温清和的心中交织。
他看着眼前两张充满求知欲的、纯净无瑕的脸庞。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问题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许久。
温清和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先生……回答不上来你们的问题。”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那条正在复苏的街道,看向远方那高耸的城墙。
“也许……”
“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可能……就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