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会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身肥硕的血肉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张惨白的皮囊。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动着自己那颗灌了铅的脑袋,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他曾经引为臂助、视作心腹的白衣文士。
那个他眼中的“白鹤先生”。
然而,上官白秀从始至终,连一个眼神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他。
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在堂中,对着主位上的苏承锦,保持着那无可挑剔的下属之礼。
仿佛这大厅之内,除了他和殿下,再无第三人。
“白……白鹤先生……”
闵会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嘶哑的声音。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此时,上官白秀才缓缓直起身子。
他转过头,看向闵会,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笑容。
“闵将军。”
他笑着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凉意。
“猜猜看,我袖子里这卷纸上,都记了些什么啊?”
说罢,上官白秀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又掏出了一卷用锦缎包裹的卷轴。
他没有立刻展开,只是拿在手中,轻轻掂了掂。
那轻飘飘的卷轴,此刻在闵会的眼中,却重如泰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闵会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指着上官白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破口大骂,想质问这个叛徒为何要背叛自己。
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他不是傻子。
能爬到三品将军的位置,他比谁都清楚,当一个局已经布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己早已是网中之鱼,再无任何挣扎的余地。
上官白秀看着他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缓缓展开手中的卷轴,那动作优雅而从容,如同在展开一幅绝世画卷。
他平静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大厅内,清晰地响起。
“梁历四十九年,闵会,新任戌城守将,官居三品。”
“上任之初,借故由将原关北老将士卒,乃至底层军官,或调离,或寻衅罢免,或诬陷入罪,不出三月,便将戌城守将将领尽数换为自己亲信。”
“自此,关北军中,再无晋升之路。”
每念一句,闵会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上官白秀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
“四十九年末,入冬。闵会以朝廷增税为名,将城中赋税强行上调三倍,并驱使兵卒暴力征缴,稍有反抗者,便以‘通敌’之名下狱,其家产尽数充公。”
“短短一冬,戌城百姓流离失所者,数以千计,冻死、饿死于街头者,不计其数。”
“梁历五十年,大鬼叩关一十三次,规模皆在千人以下。”
“戌城守军出战,战死将士三千余人,其亲族家眷,无一人收到朝廷下发的抚恤金。”
“同年,军中士卒饷银,下至兵卒,上至校尉,一年实发不足五两。”
“梁历五十一年,闵会将朝廷新发往戌城的三千套制式铁甲,私自售卖于关外马匪,获利白银二十万两。”
上官白秀顿了顿,将那展开的卷轴,轻轻铺在冰冷的桌面之上。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已经汗如雨下、几近瘫软的闵会。
“此纸之上,所记皆为国事。”
“一桩桩,一件件,皆有据可查。”
“闵将军,你还有何话说?”
闵会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说这是污蔑,是构陷!
可那卷轴上,时间、地点、事件,甚至连获利的银两数目都记得清清楚楚,让他如何辩驳?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上官白秀看着他那副垂死挣扎的模样,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
他又从袖中,掏出了另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闵将军,你刚才说,百姓的生死,与你等将士无关。”
“你说,死的不过是一些贱民。”
上官白秀将那本小册子拿在手中,轻轻翻动着。
“可惜,在本官这里,人命,可没有贵贱之分。”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此册之上,所记,乃是戌城百姓的血泪请愿。”
“所记,乃是你闵会一人,带给这满城百姓的无边苦楚!”
“四十九年夏,城南张氏有一女,年方二八,因在街头被你瞥见,当夜便被你手下亲兵强行掳入府中。”
“其父状告无门,悲愤之下,自尽于将军府门前,至死,都未曾再见女儿一面。”
“五十年春,李家铁匠铺因不愿将祖传宝刀‘孝敬’于你,三日后,全家七口,尽数惨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之中。”
“五十一年秋……”
“够了!别说了!别再说了!”
闵会终于崩溃了,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如筛糠。
他不敢再听下去!
每一桩,每一件,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张牙舞爪地要将他拖入无边深渊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上官白秀,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与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
他嘶吼道:“我待你不薄!”
“将你奉为座上宾,对你言听计从!”
“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上官白秀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他摇了摇头。
“你若是在想,拖延时间,等你那位得力的副将前来救你,那大可不必了。”
闵会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被这句话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上官白秀看着他。
“我知道,每日亥时,你的副将都会准时来到你府上,与你通宵达旦,声色犬马。”
“你当我不知?”
他嘴角的笑意变得残忍起来。
“可惜了。”
“你的副将,再也陪不了你了。”
话音刚落。
“踏、踏、踏……”
沉重的脚步声从庭院外传来。
一道身影,如铁塔般,沉默地走进了大厅。
来人正是赵无疆。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厅中,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护卫和下人,都视若无物。
他随手一抛。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最终停在了闵会的脚边。
那头颅的双眼瞪得老大,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那不可置信的惊愕。
正是他最信任、最得力的副将!
“啊——!”
闵会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他完了。
彻底完了。
上官白秀不再多看随即拍了拍手。
庭院外,那几十名一直沉默伫立的黑衣士卒,缓步走到大厅门口。
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拎着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扔进了大厅。
“咕噜……咕噜……”
一颗颗人头,如同熟透的西瓜,滚落一地。
那些,全都是闵会安插在军中最核心的心腹!
是他在戌城经营十数年,赖以生存的根基!
而现在,这些根基,在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闵会看着满地熟悉的面孔,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在疯狂滋生。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主位上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多言的年轻王爷,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力竭地喊道:“我乃朝廷三品大员!镇关将军!”
“你就算是王爵,也无权随意处置我!”
“这戌城!我给你了!”
“兵权!我也让给你!”
“大不了,你将我押送回京,交由陛下发落!”
“你不能杀我!你无权杀我!”
他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赌,苏承锦不敢冒着违逆皇权、私杀重臣的罪名,真的对他下杀手!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上官白秀一声轻蔑的嗤笑。
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对愚者的怜悯。
“闵将军,你当真是不聪明。”
“我随口一句‘殿下不可随意杀三品大员’,你竟然真的信了。”
他叹了口气,似乎懒得再与这等蠢货多费唇舌,转身退到了一旁。
此时,一直安坐的苏承锦,终于缓缓站起了身。
他缓步走下台阶,来到上官白秀的身边,目光平静地落在惊慌的闵会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一桩桩,一件件。”
苏承锦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座座大山,压在闵会的心头。
“本王不杀你,都对不起死在关外的数千将士。”
“不杀你,都对不起这满城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瞥了一眼身旁的上官白秀。
“更何况……”
“本王不杀你,我家的先生,会不开心。”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比之前所有的罪证加起来,都更让闵会感到绝望!
他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年轻王爷,根本就不是来讲道理、讲王法的!
他就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