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城那座巨大的军营,此刻在风雪中沉默地呼吸。
营门前,两名守卫将长枪斜靠在墙垛上,脖子缩进单薄的领口里,跺着脚取暖。
其中一个叫赵大为的,呵出一口白气,白气瞬间被寒风扯碎。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李顺安。
“听说了没,那位安北王,下午刚走,这会儿又回来了,还带着大军。”
李顺安抱紧了膀子,冻得嘴唇发青,闻言嗤笑一声。
“回来能干啥?”
“你指望闵会那头肥猪,会老老实实把兵权交出去?”
“做梦呢!”
“依我看,那位年轻王爷就是来走个过场,做给京城里那位看的。”
“跟咱们这些大头兵有屁关系,听个乐得了。”
赵大为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刚想再抱怨两句这鬼天气,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远处被风雪搅得混沌一片的黑暗。
那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不急不缓,踏着薄薄的积雪,正朝着军营大门走来。
风雪似乎都绕着他走。
“什么人!”
赵大为猛地抓起长枪,枪尖直指前方,厉声喝问。
李顺安也紧张起来,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那白影走得近了,在营门前昏黄的灯笼光下,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一袭白衣,文士打扮,面容温和,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大为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连忙收了长枪,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原来是白鹤先生。”
“这么晚了,您怎么到军营来了?”
来人正是闵会的座上宾,白鹤。
白鹤看了一眼二人,温和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
“等人。”
“等人?”
赵大为挠了挠头。
“等闵将军吗?”
“他不在营里。”
白鹤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说道:“你们二人,继续站岗吧。”
“我等一会儿,自会回去找闵将军。”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多问。
这位白鹤先生虽然只是个文士,但在将军府里极受倚重,不是他们这种小卒子能得罪的。
他们重新站回原位,只是目光总忍不住瞟向那个站在风雪里,一动不动的白衣身影。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白鹤抬起头,望向被乌云和飞雪彻底遮蔽的夜空。
他轻声自语。
“时间,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远方的地平线上,黑色的积雪仿佛活了过来。
一道道黑影从黑暗中浮现,起初只是几个点,接着迅速汇成一股黑色的潮水,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军营奔袭而来。
他们手里,都提着兵器,在雪地反光下,闪烁着噬人的寒芒。
“敌……敌袭?”
李顺安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转身就想冲进营门,去敲响那面报警的铜锣。
“我劝你们,最好别动。”
白鹤没有转身,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你们若是动了一步,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保不住你们二人的性命。”
赵大为和李顺安的脚步僵在原地。
李顺安年轻气盛,脸上写满了不信邪,他喉结滚动,猛地向前迈出一步。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风雪!
一抹寒光自远方的黑暗中电射而至,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李顺安的脚尖前半寸的雪地里。
箭矢的尾羽兀自剧烈地颤动,发出“嗡嗡”的悲鸣。
李顺安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白鹤笑了笑,那笑容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渗人。
“下一次,这根箭会落在哪里。”
“我可就说不准了。”
李顺安再也不敢动弹分毫,和赵大为一起,像两根木桩子,笔直地戳在营门前。
那几十道黑影转瞬即至,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营门外。
为首一人,身材不高,头戴标志性的羽冠,正是花羽。
他走到李顺安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弯腰将那根箭矢从雪地里拔了出来,顺手拍了拍李顺安僵硬的肩膀。
“懂事。”
关临和赵无疆大步上前,来到白鹤面前,身上带着一路奔袭而来的风雪寒气。
“上官先生,如何做?”
关临瓮声问道。
上官白秀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用锦缎包裹的名册。
他缓缓展开名册,如同展开一幅画卷。
风雪中,他平静的声音响起。
“西侧营房,护西卫,李正。”
“南侧营房,护南卫,王大安。”
“北侧营房,护北卫,徐刀。”
“东侧营房,护东卫,刘直恩。”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关临和赵无疆身后的那些士卒,身上的杀气就浓重一分。
念完这四人,上官白秀将名册递给赵无疆。
“此名册,共计四品将领四人,五品军官十二人,六品校尉三十四人。”
“他们的住处,皆在名册之上,无一错漏。”
赵无疆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名册,点了点头,没有一句废话。
他反手“呛啷”一声,抽出腰间长刀。
刀身在灯笼下反射出冰冷的血光。
“动手!”
一声令下,几十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涌入了军营之中,瞬间消失在各个营房之间的阴影里。
营门前,只留下了两名士卒,护卫在上官白秀左右。
其中一人走上前,低声问道:“上官先生,夜里寒气重,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上官白秀对着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掌哈了口热气,摇了摇头。
“不必。”
“我得亲眼看着,等他们把事情办妥。”
守门的赵大为和李顺安,此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尔雅,却谈笑间定人生死的白衣书生,感觉比面对吃人的恶鬼还要恐怖。
赵大为鼓起勇气,声音颤抖地问道:“白……上官先生……刚才……刚才那本册子上,没有我俩的名字吧?”
上官白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赵大为,滨州人士,年三十有四,家有一妻,育有一女,入戌城军五年,月银五百钱。”
他又将目光转向李顺安。
“李顺安,滨州人士,年二十有五,家中尚有……”
“先生!先生!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两人吓得差点跪在地上,连连摆手。
上官白秀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放心,你二人没事。”
“老老实实地待着,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如蒙大赦,拼命点头。
“那……那我俩,接着站岗?”
“嗯。”
上官白秀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
“要是能给我弄个火炉来,就更好了。”
“先生您等着!”
赵大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长枪往李顺安怀里一塞,转身就朝着自己所属的营帐跑去。
看着他那连滚带爬的背影,上官白秀笑着摇头,重新将目光撇向空无一人的远方。
赵大为一头冲进自己的营帐。
帐内,几个同袍早已睡下,鼾声此起彼伏。
他蹑手蹑脚地从角落里拖出一个闲置的小火炉,又从正在燃烧的公用火盆里,小心翼翼地挑了几块烧得通红的炭火放进去。
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
这点动静惊醒了睡在他旁边铺位的一个同伴。
那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地问道:“老赵,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折腾啥呢?”
赵大为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
“小点声!小点声!”
“今晚不想死,就给老子闭上嘴,蒙头睡觉!”
那同伴瞬间懵了。
“你……你冻糊涂了?”
赵大为瞪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我的,今晚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