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一丝萧瑟的凉意,卷起宫道上几片枯黄的落叶。
梁帝挥退了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只留下了白斐。
他负手而立,明黄色的龙袍在风中微微拂动,望着那高远而淡漠的天空,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道奏折已经批复下去,朱红的御笔圈阅,尘埃落定。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
龙椅冰冷,高处不胜寒。
他走下御阶,步伐有些缓慢。
“白斐。”
“在。”
白斐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始终保持着一步半的距离。
“陪朕去园子里走走。”
“是。”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幽深的宫道。
梁帝的脚步不快,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宫墙红瓦,语气里带着几分追忆。
“记不记得,小时候朕总喜欢拉着你,爬上那边的假山,说要看看宫墙外的世界。”
白斐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微微躬身:“臣记得。”
“那时候陛下您总说,外面的糖葫芦一定比宫里的好吃。”
梁帝也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是啊,总觉得外面的好。”
“可真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才发现,这宫墙之内,才是全天下最难出去的地方。”
白斐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知道,当今圣上,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偶尔流露出这般属于自己的疲惫。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一处宫殿前。
殿门上的牌匾,写着“鸾明宫”三个字。
宫门前的领事宫女看见明黄的身影,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奴婢,见过圣上!”
梁帝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掠过那紧闭的殿门,声音听不出喜怒。
“贵妃在做什么?”
那宫女将头埋得更低,战战兢兢地回话:“回……回圣上,贵妃娘娘这几日……喜欢在窗边看院中的那棵桂花树,想必此时也是如此。”
梁帝“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转身,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白斐立即跟上,心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圣上终究,还是没能进去。
君臣二人一路无话,走到了御花园的湖边。
湖水清澈,一群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水中悠闲地游弋。
梁帝从白斐手中接过一小袋鱼饵,随手抓起一把,朝着湖中洒下。
“哗啦——”
鱼群瞬间蜂拥而至,争抢着水面上的饵料,搅得一池碧水波澜四起。
“最近这鱼食给的多了,都养得太胖了。”
梁帝看着那些肥硕的锦鲤,淡淡地说道。
白斐心领神会。
这是在说,卓家和三皇子一派,最近的风头太盛了。
他躬身开口,声音沉稳:“是臣的疏忽。”
“回去之后,我便让人将每日的饵料减半。”
梁帝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他将剩下的鱼饵尽数洒入湖中,拍了拍手,又道:“鸾明宫那边的吃穿用度,再多加三份。”
“贵妃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尽可能都满足她。”
“臣遵旨。”
白斐躬身领命。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碎步快跑到白斐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白斐点了点头,待小太监退下,才再次躬身开口。
“圣上,安北王来了。”
梁帝的目光依旧落在湖面上,那些争食的锦鲤似乎让他看得入了神。
“让他直接来这里。”
“是。”
苏承锦刚到宫门口,就看见庄崖早已等候在那里。
秋风萧瑟,庄崖一身劲装,身形挺拔如松,手中捧着两本厚厚的名册。
“王爷。”
庄崖上前一步,将名册递了过来。
“都按王爷教的方法办妥了。”
“铁甲卫那边,末将也挑了五千人。”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只不过,在铁甲卫大营,末将用您那法子,怕是没留下什么好脸色。”
苏承锦接过名册,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日后能不能再见面都两说,给他们留什么好脸色?”
“我先进去跟父皇说清楚,你回侯府歇着吧。”
“今日休沐,还让你特意跑这一趟。”
庄崖闻言,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王爷说这话,可就没拿末将当自己人了。”
“那我先回去了,王爷有事,随时通传我。”
苏承锦点了点头。
“晚上带着侯爷来府里,吃顿饭。”
“对了,把庄袖也带上。”
庄崖点了点头。
“是!”
他抱拳行礼,转身大步离去。
苏承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不多时,那名去通传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回来。
“王爷,圣上口谕,让您直接去御花园见面。”
苏承锦应了一声,将名册收入袖中,大步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穿过亭台水榭,远远地,便看见湖心的小亭中,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临湖而坐。
苏承锦整理了一下衣冠,加快了脚步。
他走到亭外,躬身行礼,声音朗朗。
“儿臣苏承锦,见过父皇。”
亭中,梁帝正端着一杯热茶,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起来吧。”
“坐。”
“谢父皇。”
苏承锦走入亭中,在梁帝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他从袖中取出那两本厚厚的名册,双手奉上,放在石桌上。
“父皇,这便是儿臣此次挑选的一万零十人,以及儿臣府兵的八百人和护卫背景,统统记录于此,还请父皇过目。
梁帝的目光在名册上停留了一瞬,却没有伸手去拿。
他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承锦。
“怎么?”
“觉得朕信不过你?”
苏承锦笑了笑,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动作从容不迫。
“父皇信不信,是父皇的事情。”
“儿臣要怎么做,便是儿臣自己的心意。”
梁帝闻言,发出一声轻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张嘴,这么能言善辩。”
苏承锦端起茶杯,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语气平静。
“以前,儿臣也不曾有机会与父皇这般谈论过什么,父皇自然发现不了。”
梁帝的动作一顿,他抬眼,深深地看了苏承锦一眼。
“怎么?这是在怨朕,小时候太过轻视你?”
亭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苏承锦摇了摇头,转过头来,迎上梁帝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
“父皇想多了。”
“恰恰相反,儿臣心中并无怨怼。”
“正是因为如此,儿臣才能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岁月中,看清自己究竟想去往何地。”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诚。
“同室操戈,非儿臣所愿。”
“所以,儿臣才斗胆请命前往关北。”
“一,是想为我大梁,为父皇,抵御外敌,开疆拓土。”
“二嘛……”
说到这里,苏承锦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洒脱与无奈。
“图个清静。”
“父皇莫要怪罪儿臣,多年来藏拙欺瞒才是。”
梁帝静静地看着他,亭中一时只有风声与水声。
良久,梁帝才摆了摆手,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锋芒毕露也好,藏锋于鞘也罢,这都是个人的活法。”
“朕当年,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隐忍了多年,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他看着苏承锦,意有所指。
“你如今,倒是跟朕当年……很像。”
苏承锦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提起茶壶,先为梁帝续上茶水,随后才给自己倒了一杯,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慌乱。
“儿臣没有那样的想法,父皇勿要多思。”
梁帝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湖中那些无忧无虑的锦鲤,声音变得低沉。
“大梁,经不起再一次内乱了。”
“朕现在时常在想,放你前往关北,究竟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