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界想象中的愁云惨淡、人心惶惶截然不同,府内一如往昔,静谧地听不到一声多余的叹息。
庭院深处,凉亭之内,一局棋已至中盘。
苏承瑞身着一袭月白常服,失了朝服的威严,却多了一分文人雅士的清贵。
他脸上不见半分今日在朝堂上的狼狈与血污,神情平静,指间拈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
他对面,是他的幕僚,上官白秀。
上官白秀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和煦,气质温润。
他看着棋盘,又抬眼看了看苏承瑞。
“啪。”
上官白秀落下一子,白子截断黑子大龙的归路,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殿下,真的想好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棋,又像是在问别的。
“此事一旦做了,便再无半分回旋的余地。”
苏承瑞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看向庭院中那棵开始落叶的梧桐,眼神幽深。
“回旋的余地?”
他自嘲一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
“白秀,你告诉我,我如今还有什么余地?”
“今日在明和殿上,父皇的态度,你也知道了。”
“禁足府中,听着是给了我体面,实则,与圈禁宗府何异?”
他收回目光,终于将手中的黑子落下。
“啪。”
棋子砸在棋盘上,声音沉重。
那一子,没有去救岌岌可危的大龙,反而如一把尖刀,直插入白子的腹地,摆出了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我如今哪怕不这么做,太子之位也与我无缘了。”
苏承瑞的面容平静得可怕,那双曾总是盛满傲慢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寂静。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老三那个废物,坐上那个位置?”
“我不同意。”
他又拈起一枚黑子,目光重新落在棋盘上,仿佛在审视自己的江山。
“父皇他……很有趣。”
“这么多年,他一边纵容我们兄弟二人在朝堂之上如乌眼鸡一般争斗,看着我们互相撕咬,彼此消耗。”
“一边,又打着兄友弟恭的旗号,希望我们和平相处,共享天伦。”
“白秀,你说,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的声音里没有怨毒,只有一种极致的,看透了一切的冷漠。
“既然他不愿意将太子之位给我,那便我自己来拿。”
苏承瑞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无尽的疯狂。
“我,并非当年的苏承知。”
上官白秀看着他,看着棋盘上那决绝的黑子,沉默了许久。
他知道,自己这位主君,心意已决。
任何劝说,都已是徒劳。
他缓缓伸出手,从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
“殿下,您当真想要这般做,我仍想劝您,还是去找贵……”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苏承瑞一道冰冷的眼神打断。
那眼神,让上官白秀后面的话,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苏承瑞眼中的冰冷很快散去,化作一丝复杂的笑意。
“白秀,你不懂。”
“我已经给母妃添了太多麻烦。”
“此事,从头到尾,都不能让她沾染分毫,更不能跟习家有半点关系。”
他看着棋盘,声音平静地像是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成了,她依旧是这后宫之中,最尊贵的习贵妃。”
“倘若败了……”
苏承瑞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我能做的,也只是保下她。”
“只要我死了,父皇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不会为难她的。”
上官白秀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想说,帝王之家,何来情分。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凉亭外,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殿下。”
苏承瑞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人手,已经尽数安插完毕。”
“铁甲卫那边,赵吴两名校尉也已敲定,到时候,二人带着麾下,会随我们一起。”
黑影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迟疑。
“只不过……另有一人,西营王校尉,看样子有些犹豫,言辞闪烁。”
苏承瑞的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
他伸出手,将一枚刚刚被白子吃掉的黑子,从棋盘上拿开,随手扔进了棋盒。
动作随意,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便杀了吧。”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可话语中的内容,却让亭外的秋风,都带上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不过是死了个校尉而已。”
“死便死了。”
“是。”
黑影没有半分迟疑,身形一闪,便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上官白秀端着茶杯,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落下一子,白子在黑子的绞杀中,勉强做出一个活眼。
“既然殿下已经决定好了,那上官,也就不再劝了。”
他抬起头,看着苏承瑞,脸上露出一贯的温和笑意。
“这一趟,上官陪殿下走。”
苏承瑞闻言,终于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落在了上官白秀的身上。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竟带着几分真切的暖意。
“其实,你可以走的。”
“你我相识多年,好歹也有些情分在。”
“此事败了,不过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
“你若想走,现在便走,我绝不拦你。”
上官白秀也笑了。
他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苏承瑞。
“殿下,当年若非您在南巡途中,将我从那场大洪水中救下,上官早已是江中一具枯骨。”
“您于濒死之际救下我,我若今日弃您而去,岂不是枉费了殿下当年的那份好心?”
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而且,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妥。”
“成了,我随殿下登临九五,或可一展胸中抱负,官居高位。”
“输了,不过黄土一抔,一死而已。”
他看着苏承瑞,一字一顿。
“殿下,不必再劝。”
苏承瑞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似作伪的决然。
良久。
苏承瑞点了点头。
“当真不走?”
上官白秀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拿起一枚白子,目光落回棋盘。
行动,便是最好的回答。
他落下一子,声音很轻。
“皇子妃那边……”
苏承瑞脸上的笑意,缓缓凝固。
他没有说话。
只是转过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窗外,秋风正紧。
卷起满地金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最终,又无力地飘落。
像极了某些人的命运。
他背对着上官白秀,身形挺拔如松,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玉石雕像。
上官白秀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问。
他知道,有些牺牲,早在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被摆上了祭坛。
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
在这盘以江山为赌注的棋局里,除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所有的一切,皆是弃子。
包括他自己。
也包括,那位至今仍被蒙在鼓里,静静等待着夫君归来的,大皇子妃。
月挂当空。
大皇子府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苏承瑞正站在一幅巨大的京城舆图前,目光如炬。
上官白秀站在他身侧,手中拿着一份名单,低声汇报着。
“宫城之内,铁甲卫赵吴两名校尉那边,戌时换防,到时候皇宫城防由二人接手。”
“宫城之外,京兆府尹钱大人,会以捉拿匪盗为名,封锁各处要道,阻拦城外京营回援。”
“城外,我们安插在长风骑中的人,会制造马料失火的混乱,拖住他们的脚步。”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苏承瑞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伸出手,指着舆图上皇宫的位置。
“最关键的一环,还是宫里。”
“大殿外还有一千铁甲卫,是不会换防的。”
上官白秀点了点头。
“只要换防结束后,我们的人就可以直奔大殿。”
“到时,一切定矣。”
苏承瑞的目光,在“明和殿”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图纸。
“告诉他们,父皇不能死。”
上官白秀微微一怔。
“殿下?”
苏承瑞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平静。
“我要的,只是禅位诏书。”
“我明白了。”
上官白秀躬身领命。
“时机呢?”
苏承瑞的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一轮残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
“三日后。”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无比。
“仲秋夜宴。”
上官白秀的瞳孔,猛地一缩。
苏承瑞笑了。
“就是要选在那一日。”
“父皇为了彰显皇家与民同乐,那一日,宫中守备最为松懈。”
“而且……”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
“老三、老五,老九,那一日,都会在场。”
“正好,一并解决了。”
上官白秀的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动手之时,以何为号?”
苏承瑞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看着天边那轮残月,声音悠远。
“每年仲秋,樊梁都会在亥时敲响古钟。”
“当钟声响起之时。”
“便是……新君登基之日。”
上官白秀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并不算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决绝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梁的天,真的要变了。
而他,将亲手,为这场滔天的巨变,拉开序幕。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
“上官,领命。”
苏承瑞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说,我这么做,对吗?”
上官白秀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成王败寇。
历史,从来只由胜利者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