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燃着顶级的龙涎香,青烟袅袅,气味清冷,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凝滞如铁的压抑。
梁帝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身前的奏折堆积如山。
他手中握着一支朱笔,笔尖悬在奏折上空,久久未落。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响声。
白斐如一道影子,无声地侍立在御案一侧,他垂着眼,一动不动。
许久,梁帝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像是被殿外的秋风吹了整整一夜。
“昨日,温太医怎么说?”
他的头没有抬,目光依旧锁在那份奏折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白斐的身形没有半分移动,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天气无异的小事。
“回陛下,五殿下身体硬朗,外伤虽重,却并未伤及筋骨,温太医说,静养几日即可,无大碍。”
梁帝手中的朱笔,终于落下,在奏折上画了一个圈。
动作很轻。
“那两个呢?”
白斐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说出口的话,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
“大殿下伤得重了些,藤条入肉,恐需多将养些时日。”
“三殿下……最重。”
“温太医说,三殿下身子本就比两位殿下娇贵,这顿打,几乎去了半条命,暂时不宜大动。”
“嗯。”
梁帝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听不出喜怒。
他将批阅完的奏折扔在一旁,又拿起一本新的。
朱笔蘸了蘸朱砂,在砚台边沿轻轻磕了磕。
“李正,开口了吗?”
白斐的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暂未。”
“放了吧。”
梁帝的声音淡漠。
“此事,他的确不知情。”
白斐躬身,声音压得更低。
“是。”
梁帝没有再理会李正这桩小事,他翻开新的奏折,目光落在上面,手中的朱笔却迟迟未动。
“缉查司那边,查得如何?”
白斐察觉到御案上的茶杯已空,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提起桌角那把小巧的紫砂壶,将滚烫的茶水注入杯中。
茶雾升腾,模糊了梁帝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回陛下,缉查司传回的消息,那三十余名死士的背景,都太过干净。”
“查不到任何家眷亲族,也查不到他们与京中任何势力的牵连。”
“只根据他们手上的老茧判断,这些人,习武都有些年头了,且练的都是军中杀伐之术。”
梁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滚烫的茶水入喉,他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却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这么多年,倒是真长了些本事。”
这句话,不知是在夸,还是在骂。
白斐垂首,沉默不语。
“让玄景,带着他那条疯狗一样的缉查司,干回老本行吧。”
梁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血腥气。
白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干回老本行。
那意味着,不再需要证据。
不再需要审问。
只需要怀疑。
缉查司这柄多年前悬在所有王公贵胄头顶的利剑,即将褪去伪装的鞘,再次出剑。
“是。”
白斐应了一声,便悄然后退,重新回到了阴影之中。
就在这时。
殿门外,一名小太监碎步而入,身形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地面飘到了白斐身边。
他在白斐耳边附语几句。
白斐挥手让他退下,这才重新走到梁帝身边,声音依旧平静。
“陛下,习贵妃来了。”
梁帝批阅奏折的动作没有停。
“让她进来吧。”
白斐对着门口的小太监,轻轻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
一道端庄秀雅的身影,捧着一个紫檀木食盒,缓步走入殿中。
习贵妃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宫装,云鬓高挽,未戴任何珠翠,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
她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仪态无可挑剔。
“圣上。”
她的声音温婉如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夜深了,妾给您熬了些粥,补补身子。”
梁帝“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白斐极有眼色,对着习贵妃躬了躬身,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和心殿,并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帝后二人。
习贵妃走到御案前,将食盒轻轻放在一角,打开盒盖。
一股清淡的米香,混着莲子的微甜,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她盛出一碗,用托盘捧着,绕过御案,递到梁帝手边。
随后,她便自然而然地走到梁斐身后,一双柔荑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力道适中,缓解着帝王一日的疲惫。
梁帝放下朱笔,端起那碗尚在温热的粥,用勺子轻轻搅拌着。
他没有喝,也没有看向身后的习贵妃。
“你就没什么想问朕的?”
习贵妃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圣上想说,妾就听着。”
“圣上若是不想说,妾便不问。”
梁帝闻言,笑了。
那笑声很低,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暖意。
“你啊,向来是最懂事的。”
他终于喝了一口粥,温热的米粥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
“老大那边,你替朕去说一说。”
习贵妃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原先的频率,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儿子做错了事,父亲教训儿子,本就是天经地义。”
“难道他还要怨您不成?”
“若他真敢有这等心思,那也只能是妾这个做母妃的,没有教好。”
“圣上就是将妾连着一起罚了,也是应该的。”
梁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背。
那只手,保养得极好,细腻如玉,此刻却有些微凉。
“这些年,倒是委屈你了。”
梁帝的声音,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可曾怪过朕?”
习贵妃没有接这句话。
她脸上的笑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柔。
“圣上,可还记得儿时妾说过的话?”
梁帝喝粥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碗,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场悠远的回忆。
那年。
皇家别院。
春日正好,一树繁花开得如云似霞。
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众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也不是贵妃,只是将军府里那个最爱跟在他身后的刁蛮小姐。
那天,他又被几位兄长联手欺负,抢走了新得的弹弓,还被推倒在地,摔破了膝盖。
他一个人躲在花树下,倔强地不肯哭。
是她,提着裙角,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
她看到他膝盖上的伤口,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一边用自己那方绣着兰花的手帕,笨拙地为他擦拭血迹,一边气鼓鼓地骂着那几个皇子。
他看着她,闷声闷气地问:“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年少的她,仰着一张被阳光晒得微红的小脸,看着他,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因为你好看呀!”
他愣住了。
她却掰着手指,一脸认真地数着。
“而且,我爹说了,以后我要嫁给你,当你的媳妇儿。”
“我以后,要当皇后的!”
他被她那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笑了,膝盖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当皇后有什么好的?”
她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
“当了皇后,我就能保护你了!”
“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我就让我爹爹,带兵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那年树下。
青衫,白裙。
一个承诺,稚嫩,却又无比真诚。
句句在目。
和心殿内,寂静无声。
梁帝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盛满算计与威严的龙目,此刻竟有了一丝罕见的、柔软的湿意。
他端起那碗粥,又喝了一口。
“这粥……”
梁帝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宁静,他放下白玉勺,看着碗中晶莹的米粒。
“怎么跟你往日做的,有些不同?”
习贵妃手上的动作未停,脸上笑意温婉。
“圣上尝出来了?”
“有些甜?”
梁帝“嗯”了一声。
那甜味并不腻,清冽而纯粹,恰到好处地吊起了舌尖的味蕾,让寻常的莲子粥也多了几分回味。
习贵妃见他没有停下,一勺一勺喝得顺畅,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些。
“许是因着加了些白糖的缘故。”
梁帝动作微顿,随即又恢复如常,似乎并不意外。
“你那可还有?”
他随口问道。
“若是没有,我再安排人给你送些过去。”
习贵妃脸上的笑容,因他这句话而愈发真切。
圣上没有再用那个冷冰冰的“朕”字。
“圣上不知道?”
她故作惊讶地掩唇轻笑。
“这白糖,如今可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妾听宫女们说,现在就连樊梁城里的小食摊,都用得上这白糖做吃食了呢。”
梁帝握着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带着几分温情的龙目,瞬间变得锐利。
“你说什么?”
宫中专供,平日里只做赏赐之用的白糖,流落到了民间?
甚至,连街边小贩都能用得起?
梁帝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疑惑。
他眉头微皱,喊了一声。
“白斐。”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近日,膳局的采买,可有详细记录?”
白斐躬身。
“回陛下,皆有记录在案。”
“去,把膳局负责采买的管事,给朕叫来。”
“是。”
白斐领命,转身退去。
殿内的气氛,随着白斐的离去,重新变得凝滞。
习贵妃冰雪聪明,早已察觉到梁帝情绪的变化。
她停下了揉捏的动作,默默地走到御案前,将已经空了的粥碗收回食盒,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没一会儿。
一名身穿内侍官服、身材微胖的中年太监,便被白斐领了进来。
他一进殿,便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
“奴才……奴才叩见陛下!”
梁帝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奏折上,声音平静无波。
“近日,你可曾采买白糖?”
那管事太监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他不敢抬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回……回陛下,有……有采买。”
梁帝手中的朱笔,停了下来。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刀,落在管事太监的身上。
“具体数量。”
管事太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要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地里。
“三……三百斤。”
“白银……九万两。”
话音落下。
“啪!”
梁帝手中的朱笔,被他生生捏断!
就连一旁始终仪态端庄的习贵妃,也忍不住掩住红唇,美眸中满是震惊。
三百斤!
九万两白银!
梁帝气笑了。
那笑声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好。”
“好啊。”
“樊梁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桩能搅动国本的生意,竟然无一人写奏折呈上来!”
“他们倒是会打的好算盘!”
梁帝猛地将手中的断笔拍在御案上,那双龙目之中,已是风雷滚滚。
“白斐!”
“让玄景,借着这个由头,给朕查!”
“是。”
白斐躬身领命,没有半分迟疑,转身快步退出了大殿。
习贵妃见梁帝龙颜大怒,知道自己不便再留。
她盈盈一拜,声音依旧温婉。
“圣上息怒,切莫气坏了龙体。”
“妾……先行告退。”
说完,她提起食盒,莲步轻移,悄然退出了这片风暴的中心。
梁帝独自一人坐在那空旷的御案之后,脸色铁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平复下情绪,但那双眼中的寒意,却愈发深沉。
不一会儿。
白斐去而复返。
他刚一进殿,便听见梁帝那冰冷的声音传来。
“去,给老五传旨。”
白斐抬眼望去,只见梁帝将一卷明黄的圣旨,扔在了御案之上。
那圣旨,被一根鲜红的丝绳紧紧包裹着。
白斐心中一凛。
他快步上前,双手接过圣旨,没有多问一个字,转身便走。
这一次他直接从宫中牵出一匹通体漆黑的宝马,翻身而上,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五皇子府。
苏承武正赤着上身,趴在床上。
红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一勺一勺,小心地喂到他嘴边。
“慢点吃,烫。”
苏承武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眉眼间挂着笑意。
红袖只是温柔地笑着,用手帕擦去他嘴角的油渍,眼底满是宠溺。
就在这时。
卧房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
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慌。
“殿下!殿下!”
苏承武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他脸上立刻挂上恰到好处的阴郁与不耐,猛地从床上坐起,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他娘的着急投胎啊!”
那下人被他吼得一个哆嗦,连忙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殿……殿下!白……白总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