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不去?”
江明月正在指点一名士卒握枪姿势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目光依旧落在眼前那个紧张得满头大汗的年轻士兵身上。
“既然你还没打算全盘托出,我现在跟去,不是自讨没趣?”
她的语气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自己去吧。”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见。
“注意安全。”
苏承承锦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背影,忽然笑了。
他伸出手,在那张因紧绷而显得愈发精致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入手滑腻。
“我的爱妃,当真是深明大义。”
江明月身体一僵,猛地拍开他的手,那双明亮如星的凤眸里,瞬间燃起一簇羞恼的火苗。
她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彻底无视掉他,继续大声训导着眼前的士卒。
苏承锦也不在意,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份温软的触感。
他转身,对着不远处那个正跟一整只烧鸡较劲的庞大身影招了招手。
“大宝,走了。”
朱大宝三两口将剩下的烧鸡塞进嘴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光锃亮的手指,迈开沉重的步子,跟了上去。
一人一巨汉,一前一后,向着安翎山顶走去。
安翎山顶。
风很大。
吹得人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山顶之上,只有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巨石,石上刻着一副纵横交错的棋盘。
棋盘旁,一袭白衣的诸葛凡,正独自对弈。
他左手执黑,右手执白,神情专注,天地之间,只剩下眼前这一方小小的棋局。
苏承锦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棋盘上,遮住了半边刺目的阳光。
诸葛凡捏着一枚白子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
他没有抬头。
只是将那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的天元之位,然后才缓缓起身,对着面前的男人,长身玉立,躬身一礼。
“草民诸葛凡,见过九殿下。”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山间清风。
苏承锦随意地摆了摆手。
“叫我苏承锦就好。”
他也不见外,大步流星地走到石桌对面,学着对方的样子盘腿坐下。
动作随性,没有半分皇子的仪态。
“不知道诸葛先生此次邀我前来,是要谈什么?”
诸葛凡直起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他提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一壶清茶,为苏承锦倒了一杯,青碧色的茶水在粗糙的陶碗里,漾开一圈圈清透的涟漪。
“不是殿下想要见我吗?”
他将茶杯推到苏承锦面前,不答反问。
苏承锦端起茶杯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那个神色平静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诸葛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诸葛凡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了然,带着棋逢对手的欣赏。
“九殿下若是不想见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把王超放回来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山顶呼啸的风,似乎都停了。
苏承锦愣了愣。
随即,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清朗,在空旷的山顶之上回荡不休,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诸葛先生,果然是聪明人。”
苏承锦端起茶杯,饮尽最后一口微凉的茶水。
眼中那份激赏,如烈火烹油,再不掩饰。
他看着对面的诸葛凡,对方脸上依旧挂着温润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番智计上的交锋,不过是友人间的闲谈。
苏承锦放下茶杯。
杯底与石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眸深不见底,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不知道诸葛先生,有没有兴趣,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问题,直接,坦荡。
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所有虚伪的试探。
山顶的风,在这一刻骤然停歇。
只有两人翻飞的衣袂,在无声地鼓动。
诸葛凡端起自己的茶杯,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
他没有立刻回答。
“九殿下,你忍了十几年。”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玩味。
“此刻,就这么急?”
苏承锦闻言笑了笑,身体懒散地靠回身后的巨石,眼神却锐利得能刺破苍穹。
“人,总不能一直忍下去。”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其中蕴含的雷霆万钧,却让诸葛凡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凝固。
诸葛凡点了点头。
他放下茶杯,伸手将石桌上散乱的黑白棋子,一颗颗捡起,归入棋盒。
指节分明的手指在粗糙的棋子间穿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他将装满黑子的棋盒,推到苏承锦面前。
然后,自己拿起一枚白子,夹在指间。
“殿下可有兴趣,陪草民手谈一局?”
苏承锦看着他,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也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他从棋盒中拈出一枚黑子,随手落在棋盘一角。
诸葛凡笑了。
他手中的白子紧随其后,落在另一处。
清脆的落子声,在山顶回荡。
“殿下以为,当今这盘棋,该如何破局?”
苏承锦指尖在棋盒里划过,又取出一枚黑子。
“内忧外患。”
黑子落下,声如金石。
“兄长们忙着夺嫡,如疯狗抢食。”
“北境大鬼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南下牧马。”
“西有赵家,南有穆府,看似稳固,实则不过是两根朽木,大厦将倾时,谁也靠不住。”
苏承锦抬起眼,看向诸葛凡:“先生以为然否?”
诸葛凡指间的白子,没有半分犹豫,悍然落下,直接截断了黑子的去路。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真理。
“先攘外。”
“再安内。”
“至于东西,若不臣,则伐之。”
苏承锦笑了,又落一子,试图冲破白子的封锁。
“谈何容易?”
诸葛凡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大鬼精骑,非不可战胜。”
“大梁屡战屡败,不过是失了血性,没了精兵。”
“当年平陵王的铁军仍在时,大鬼的王庭,也愁眉不展。”
苏承锦落子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棋盘上胶着的局势,点了点头。
“是啊。”
“一支精兵,何其难得?”
诸葛凡笑了。
他再次落下一子,白子的阵势愈发厚重,如乌云压城。
“人,是招来的。”
“兵,是杀出来的。”
“大梁腹地,承平已久,人丁兴旺,国库殷实,还怕无人可用?”
“当年顾尚书留下的练兵策,只需稍加改动,便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强军之法。”
诸葛凡见苏承锦只是盯着棋盘沉思,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洞穿人心的力量。
“我观殿下麾下,猛将如云,奇人如雨,唯独缺一个整合天下的大势。”
“只要殿下能去北境,便如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苏承锦笑了。
他终于落下一子。
黑子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白子厚重的阵势腹地。
“倘若我去了边关,又当如何?”
诸葛凡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看着那枚如疯魔般突入的黑子,脸上笑意更深。
白子落下,围追堵截。
“三关六城已失,先取滨州。”
“斩闵会,夺兵权。”
“以滨州为根基,内练精兵,外造铁器,高筑墙,广积粮。”
“而后,兵出三关六城,饮马大鬼王庭!”
苏承锦闻言,缓缓点头。
这番话,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他正要落子。
棋盘之上,风云突变!
诸葛凡的白子,抢先一步,落在一个羚羊挂角般的绝妙位置!
苏承锦刚刚突入腹地的那枚黑子,瞬间陷入天罗地网,左右无援,进退维谷,成了一条必死的孤龙。
只听诸葛凡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殿下,两面漏风,内外交困。”
“当如何?”
苏承锦看着棋盘,看着那条陷入死地的黑子大龙。
他沉默了。
许久。
他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
那枚黑子,没有去救那条看似必死的大龙。
反而,落在了棋盘的另一端。
一个无足轻重,却石破天惊的位置。
“对外,伐。”
“对内,强。”
“不予,便夺!”
随着这十个字落下,棋盘上的局势,瞬间逆转!
那条被舍弃的黑子大龙,竟成了引诱白子主力深入的致命诱饵!
而那枚新落下的黑子,则如神来之笔,瞬间盘活了另一片被压制的黑棋,反向对白子形成了包夹之势!
诸葛凡看着这一步棋,眼中骤然亮起骇人的光彩。
他手中的白子,在指间摩挲了许久。
最终。
他将那枚白子,重重地,拍在了棋盘最中央——天元之位!
这一子落下,棋盘上所有的杀伐之气,所有的阴谋阳谋,都在这一刻汇聚于此,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质问。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苏承锦。
“反不反?”
苏承锦笑了。
他伸出手,同样拈起一枚黑子。
他的手指,在棋盘上方悬停。
最终,那枚黑子,没有落在任何一处杀伐之地。
它轻轻地,落在了白子大龙最核心的阵眼之中。
看似自投罗网。
却让整片杀气腾腾的白棋,瞬间变得滞涩、凝固,动弹不得。
“父子和睦,儿替父征。”
“兄弟相残,清君保全。”
棋局,结束。
黑子,以一种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方式,赢了。
诸葛凡看着棋盘,看着那枚落在自己阵眼之中,彻底改变了棋局性质的黑子。
他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缓缓站起身。
对着苏承锦躬身行礼。
苏承锦也站起身,还了一礼。
诸葛凡直起身,脸上挂着那温和的笑意。
“不知殿下,可敢随草民进城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