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开,乡邻议论纷纷,有赞其善举者,亦有嗤笑其“死到临头胡乱撒钱”的愚行。
张元吉充耳不闻,日夜督工于河畔,人瘦脱了形,眼中却燃着灼灼的光。
采石、筑基、砌墩……
每一块沉重的青石都浸透了他的血汗与渺茫的祈望。
每当月夜独坐残桩,望着未成的桥影,死亡的阴影与建桥的执念便如冰火在他心中交织煎熬。
石桥初具规模,河水驯服地从桥孔流过。
时日一天天过去,鬼吏却杳无音信。
张元吉心中那点希望,如同风中之烛,摇曳欲灭。
他暗自思忖:莫非那鬼吏诓我?
抑或天命终究难违?
焦灼与疑虑日夜啃噬着他。
一日黄昏,张元吉正立于新桥之上,抚摸着冰凉的石栏,忽觉身后阴风骤起。
猛回头,那熟悉的短衣身影竟悄无声息地立于暮色中,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恭喜张君!”
鬼吏拱手,声音里透着一丝激动。
“君倾家建桥,解民倒悬之苦,此等大善,我已详禀本地城隍。
城隍感佩,特将此功绩转呈于幽冥司君案前。
司君览后,朱笔一挥,言道:‘此一善举,可抵阴债,延其寿算!’君之大名,已从勾魂牒上勾除矣!特来报喜!”
巨大的狂喜如浪潮般瞬间淹没了张元吉,他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朝着鬼吏纳头便拜,哽咽道:
“再造之恩,张某没齿难忘!大人恩德,永铭五内!”
泪水滚滚而下,滴落在新桥的石板上。
此后数年,张元吉身体康健,生意亦渐有起色。
他心中始终感念那鬼吏的指点之恩。
一次因贩布再至泰安,办完货物,他特意备下丰厚的纸钱金锭。
寻至当年相遇的荒僻处,恭敬地将纸锭焚化,口中低呼鬼吏名讳,将清酒酹于黄土:
“恩公在上,张某特来拜谢再生之德!”
正当他虔心祭奠完毕,欲转身离去时,忽见那短衣鬼吏自一株老槐树后仓惶闪出。
他神色惊怖,几步抢到他跟前,压着嗓子急道:
“哎呀!君几欲害死我也!”
他紧张地左右张望,仿佛怕被什么无形之物听见。
“此刻正值东四司君坐堂理事之际!
幸而未曾察觉此间香火!
若知我私下受生人祭拜,泄露冥机,触犯阴律,我必被打入铁围地狱,万劫不复矣!”
张元吉这才知自己险些闯下大祸,惊得面如土色,连连告罪。
鬼吏将他匆匆送出数十步,至一僻静处,才停下脚步,神色稍缓,低声道:
“此地凶险,万勿再来!念在旧谊,若君日后有事须北上,我自会……绕道前往长清探望。”
言毕,身影如被风吹散的青烟,倏忽间融入暮霭,踪迹全无。
张元吉独立苍茫暮色,望着鬼吏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他回望身后那座横跨浊流的青石桥,行人车马安稳地往来其上,笑语欢声隐约可闻。
晚霞如金,泼洒在坚实的桥身,仿佛为这由恐惧催生、由善念铸就的磐石,镀上了一层永恒而温暖的辉光。
幽冥一念转阳关。
蒲松龄于篇末叹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非也!
行善非为延命计,然阴司簿册,竟为至诚一念而改易。
观此布商,濒死之际,倾其所有以利行人,此心发于至诚,故能感通幽明。
冥冥之中,岂无主宰?
鬼吏虽云‘小益’,终成再造之功。
故曰:人行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一念之慈,足可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