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衣衫不整,突然像疯了一样,猛地从人群中扑出,冲向那位正执笔冷面记录的女官。
她的动作是如此迅猛决绝,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以至于周围的兵士都未能及时阻拦。
只见她迅速地从自己早已凌乱的鬓角,拔下了那支她最为珍视、象征着她正一品夫人身份、由内府御制,金累丝点翠、凤嘴衔下一串垂珠的金凤钗,双手颤抖着,就要往女官手里塞去,眼中满是哀恳与乞求。
那女官却只是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漠然,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鄙夷。
就在曾夫人即将把凤钗塞入她手中的瞬间,女官毫不留情地一挥手,如同拂去尘埃般,一把将凤钗夺过!
头皮上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中绝望的万分之一。
曾夫人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呼,跌倒在地。
望着那女官随手像扔垃圾一样,将那只价值不菲的凤钗“当啷”一声扔进盛放赃物的托盘里,与那些金锭珠玉混在一起。
几乎与此同时,内院里传来一阵更加尖锐、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叫,那声音充满了惊恐与羞愤。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曾太师最宠爱的五姨娘,被两个粗壮有力、面色凶狠的婆子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像拖死狗一样从内室拖了出来。
她身上那件桃红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被扯得凌乱不堪,襟口歪斜,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一只绣着精致并蒂莲的软底绣鞋,不知掉在了何处,露出了那双平日里被罗袜层层包裹、缠着金线、堪称“三寸金莲”的小脚。
此刻,这双曾让太师痴迷、象征着畸形美感和她卑微出身的小脚,赤裸地踩在冰冷肮脏、满是泥水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脆弱、可怜而又可悲。
发配离京那日,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如同蒙上了一块肮脏的布。
曾经门庭若市、百官趋谒的太师府门前,如今空旷得吓人。
京城的长街两侧,家家闭户,商铺关门,不见一个看热闹的闲杂百姓。
不是无人好奇这权倾朝野的太师如何落魄,而是无人敢与这“钦定铁案”的犯人有丝毫沾染,唯恐祸及自身。
曾太师戴着二十斤重的沉重枷锁,枷面糊满了昨日不明百姓投掷的烂菜叶、臭鸡蛋和污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昔日保养得宜、白皙肥胖的脸庞,如今瘦削凹陷,布满污垢,眼神空洞麻木。
每走一步,脚踝上缠绕的粗大铁链就在青石板上拖刮出“哗啦——刺啦——”
的声响,单调而刺耳,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如今的落魄与罪有应得。
路旁一座装饰华丽的茶楼二层,临街的窗户却洞开着。
一群锦衣华服、头戴方巾的男子正围坐一桌,桌上摆着时鲜果品、美酒佳肴,他们高声谈笑,推杯换盏,一派热闹景象。
这些人,赫然都是曾太师昔日最为倚重、一手提拔起来,视若子侄的门生故吏。
他们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掠过楼下蹒跚而过的、形容凄惨的昔日恩师。
如同看着一团虚无的空气,迅速移开,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急于划清界限的冷漠,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突然,其中一人,那位以诗才敏捷、善阿谀奉承而着称的翰林院编修,似乎酒意上涌。
他站起身,凭栏而立,提高嗓音吟唱的,正是前朝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名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吟诵声,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楼下囚犯的心窝。
话音未落,“噗”的一声,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恶臭的鸡蛋,从某个阴暗角落飞出,精准地砸在曾太师的额角。
蛋壳碎裂,腥臭粘稠的蛋液混合着昨日未干的血迹,顺着他的脸颊、鼻梁蜿蜒流淌。
曾太师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愤怒和恶心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擦拭一下这令人作呕的污秽。
木枷紧紧束缚、固定在脖颈上,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只是让脖颈的皮肉摩擦得更加疼痛,勒出更深的血痕。
出城十里,人烟渐稀,官道也变得愈发坎坷泥泞。
押解的官差们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因他昔日权势而残存的最后一丝“客气”,变得愈发不耐与粗暴。
他们手中的鞭子挥舞,抽打在曾太师和曾夫人的背上、腿上,留下一道道红肿的血棱。
“快走!老杀才!磨磨蹭蹭的,还想等谁来救你们不成?!还以为自己是当朝太师呢?!”
粗鄙的斥骂声夹杂着鞭响,不绝于耳。
曾夫人养尊处优的脚,早已被粗糙的草鞋,和崎岖的路面磨得血肉模糊,与草鞋黏连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地疼。
她绣鞋上的珍珠早已脱落,每迈出一步,脚下便传来钻心的疼痛。
泥泞的黄土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血色的印记。
黄昏时分,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一行人,终于被驱赶到了一座废弃多年的山神庙前。
官差们将他们像牲口一样赶进庙里,扔下几个冰冷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黍面窝窝头。
骂骂咧咧地锁上那扇破旧木门。
到旁边的驿亭休息饮酒去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昔日钟鸣鼎食,今朝残羹冷炙;
昔日高床软枕,今朝破庙寒地,真真是黄粱一梦,醒时皆空。
夜晚的山神庙,阴森寒冷,如同冰窟。
寒风从墙壁的裂缝中呼呼灌入,吹得角落里残存的蛛网瑟瑟发抖,也吹得人肌肤生寒,牙齿打颤。
曾太师蜷缩在神龛下方,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温暖。
忽然,他的目光被那尊残缺不全的山神像吸引住了。
在昏暗跳跃的烛光下,那神像模糊的眉眼,扭曲怪诞的嘴角,不知怎地,竟与他记忆中二十年前的穷秀才面孔,有七八分相似!
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如坠冰窟的是,那神像手中握着的那柄断裂了一半、以劣质青玉粗糙雕成的斧头,正好似抵在他咽喉之上!
一股冰冷的、如同被毒蛇缠住脖颈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否是冥冥之中,对他一生玩弄权术、戕害人命的天谴预示?
第五日晌午,队伍行至一处荒僻险峻的山林隘口。
两侧怪石嶙峋,如鬼怪獠牙,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连鸟鸣声都稀疏可闻,静得可怕。
一群手持明晃晃钢刀、面目凶悍、衣衫褴褛的强盗如同鬼魅般从林间呼啸着冲出。
曾太师的心中,竟没有多少面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升起了一丝近乎解脱般的诡异轻松。
或许,这潦草的结局,好过那漫长无尽的流放之苦与世人的唾弃。
为首的独眼汉子,脸上带着一道从额角划到下颌的狰狞刀疤。
他大步走到曾太师面前,猛地一把扯开自己破烂的、几乎无法蔽体的衣襟,露出古铜色。
瘦骨嶙峋的胸膛上一个深可见肉、皮肉翻卷、扭曲狰狞的“盐”字烙痕!
那烙印是如此之深,仿佛烙进了骨头里,散发着无尽的怨毒与仇恨。
“狗官!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还认得这个吗?!”
独眼汉子声音嘶哑,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如同地狱传来的诅咒。
“去年!你曾家的私盐船在运河上翻了,淹死了几个你巴结上官的要紧人物!
你这老狗为了推卸责任,便诬陷是我们这些拉纤的苦力偷盗盐包,致使船只失衡!
我一家老小,爹娘妻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我这只眼睛,就是在刑部大牢里,被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用烧红的铁签生生捅瞎的!
苍天有眼!
今日,老子就要替那些屈死的冤魂,讨还这笔血债!”
曾太师怔怔地看着那个烙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记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幕僚只轻描淡写地汇报了一句“已寻得替罪羊羊,妥善处理,绝无后患”。
他便将之抛诸脑后,继续沉醉于他的权力游戏与奢靡享受。
原来,那轻飘飘的“妥善处理”背后,是如此惨烈的家破人亡,是如此深重的血海冤仇。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或许是辩解,或许是求饶,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寒光闪过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曾太师恍惚看见自己的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急速流转,纷繁杂乱,却又清晰无比:
二十年前,那个在肮脏赌坊里输光了最后一条裤子、被凶神恶煞的赌徒追打得抱头鼠窜、滚倒街头的穷酸秀才;
十年前,那个在御前应对机敏、巧言令色、终于引得龙心大悦、被破格擢升为礼部郎中、从此踏上青云路的得意新贵;
三个月前,那个在六十寿宴上,接受满朝文武、宗室王公跪拜祝贺、各地贺礼堆积如山、权势达到顶峰的当朝太师……
无数张面孔,谄媚的、畏惧的、嫉妒的、怨恨的,交织闪过,最终都化为一片模糊的光影。
最后,清晰地定格在眼前的,竟是五姨娘在他入狱前夜,偷偷塞入他手中的那包用胭脂纸包着的砒霜。
那时,她哭得梨花带雨,说“老爷,留得青山在……不如……不如……”
而他,当时或许是尚存一丝侥幸,或许是残存着一点不愿累及家人的、微末的良知。
最终在被押出府门时,趁乱将那包毒药悄悄扔进了护城河中。
如今想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能够自主选择命运的机会,是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机会,却被他亲手放弃了。
是愚昧,还是……
“呵……”
一声意义不明的、极其轻微叹息,尚未完全出口。
雪亮的刀锋已然掠过脖颈!
一道冰凉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随即是灼热喷涌。
曾太师的头颅带着喷涌的热血,滚落在地。
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向下弹跳、翻滚,最终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与乱石之中,不知所踪。
无头的尸身兀自立了片刻,才重重地向前扑倒,溅起一片尘土。
仿佛天公亦为之震怒,或是欲洗净这世间的罪恶与血腥。
一场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冲刷着山石,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这片充满了贪婪、不公与仇恨的土地。
血水混着雨水,迅速渗入深褐色的泥土之中,不留痕迹。
不久之后,在这片曾被权臣鲜血浸润过的山坡上,竟奇迹般地生出了几株野生的荞麦。
远处,山脚下那个小小的、与世无争的村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敲着手中的梆子。
驱赶着那些试图在雨中偷食稻谷的麻雀。
一句流传了千百年、古老而的谶语,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间:
“莫贪嘴,贪嘴要遭报应哟……莫贪心,贪心……楼要塌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