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静静听着,偶尔插言问上一两句,目光始终温和。他能感觉到,在这个象征着团圆与更始的夜晚,裴婉如正一点点将过往的悲伤沉淀,真正开始拥抱新的生活。
饭毕,撤去残席,两人并未立刻歇息。按照习俗,岁除之夜需“守岁”,即通宵不眠,以待新岁来临,寓意珍惜光阴,为长辈祈福延寿。谢珩拨亮了灯烛,又添了些炭火,让室内保持温暖。裴婉如则将买来的梅花插入瓶中,清雅的幽香渐渐弥漫开来。
守岁时光漫长,两人便寻些事情打发。裴婉如拿出五色丝线,手指翻飞,开始编织“长命缕”,准备待会儿系在谢珩手腕上。谢珩则铺开纸墨,略一沉吟,挥毫写下一副桃符诗句:“旧岁已展千重锦,新年再进百尺竿。”笔力遒劲,气韵流动。裴婉如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钦慕。
夜深了,城外感业寺(或其他大寺)的钟声遥遥传来,悠扬沉浑,共敲一百零八下,象征着驱除一百零八种烦恼。钟声里,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与天上疏星交相辉映。
裴婉如到底体弱,加上连日忙碌,到了后半夜,眼皮渐渐沉重,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啄米的小鸡。谢珩见状,微微一笑,将她轻轻揽过,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裴婉如迷糊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嗅着他身上清冽安稳的气息,竟真的沉沉睡去。
谢珩没有惊动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看着窗外墨蓝色的天幕渐渐透出熹微。他心中一片宁静。忘川的职责,仙凡的界限,此刻似乎都遥远了。怀中这个女子,她的悲喜,她的依赖,她的坚韧,已然成为他此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元日,新年伊始。
天光乍破,新的一年正式来临。裴婉如在谢珩怀中醒来,发现自己竟靠着睡了一夜,顿时羞赧不已,慌忙坐直身体。谢珩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笑道:“无妨,守岁本就可随意些。”
按照风俗,元日需着新衣。两人各自换上裴婉如亲手缝制的新袍新裙,相视一笑,皆觉焕然一新。洗漱后,裴婉如将昨夜编好的“长命缕”郑重地系在谢珩左手腕上,轻声道:“愿郎君岁岁平安。”
谢珩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一动,也从袖中取出一支素银嵌珠的簪子,样式简洁雅致,并非凡间俗物,却也不显突兀。“新年新气象,愿你从此无忧。”他亲手为她簪在发间。裴婉如抚着发簪,眼中水光潋滟,心中甜意漫涌。
元日清晨,最重要的活动是“传座”与拜年。客栈掌柜一早便准备了酒食,邀请所有住客共饮“岁酒”,互相道贺,谓之“传座”。谢珩与裴婉如也入乡随俗,与掌柜及其他几位滞留长安的客商互道“新年吉祥”、“万事如意”。虽然彼此陌生,但在新年的氛围里,也显得格外亲切。
之后,两人信步走出客栈,来到街上。但见长安城万人空巷,士庶皆穿着鲜洁衣服,往来拜贺。坊门大开,车马填咽,人们脸上都带着笑容,见面便拱手作揖,互致新春祝福。还有“卖懵懂”的孩童(一种习俗,孩童元日清晨在街巷呼叫“卖懵懂”,据说被买走懵懂后,新的一年会变得聪明),更添几分童趣。
他们随着人流,走到了朱雀大街附近。这里更是热闹非凡,不仅有各种杂耍百戏,还有来自西域的胡商表演幻术、筋斗,引来阵阵喝彩。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卖“元阳脔”(一种烤肉)、“汤中牢丸”(煮饺子)、“粉果”的摊贩生意兴隆。
裴婉如看得兴致勃勃,谢珩便陪着她,买了一份热乎乎的“索饼”(一种油炸面食),又看了一会儿胡旋舞。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新衣折射出柔和的光泽,他们并肩而立,宛如长安城里无数对寻常夫妻中的一对,享受着这太平岁月里的新春欢愉。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走亲访友、宴饮游乐的“年假”时光。虽然他们在长安并无亲故,但谢珩还是带着裴婉如去了一些着名的寺院道观祈福,如大慈恩寺、玄都观等,感受着不同宗教在新年时的庄严与喜庆。他们也去曲江池畔踏雪,虽然池面冰封,但岸边的亭台楼阁覆着白雪,别有一番韵味。
新年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方才达到另一个高潮。但对于谢珩和裴婉如而言,这个在长安度过的新年,已经足够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它不仅仅是一场习俗的体验,更是两人关系进一步确立、情感深度交融的见证。冰雪渐渐消融,柳梢隐约透出嫩黄,长安的春天,似乎真的不远了。而回返湖州的日程,也随着新年的过去,被提上了议程。裴婉如开始悄悄地收拾行装,心中充满了对故乡的思念与对未来的憧憬,而那憧憬里,始终有谢珩沉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