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晴好。谢珩与崔清婉一同前往崔府正堂拜见崔隐甫。经过一夜休整,谢珩已褪去昨日风尘,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青色圆领襕衫,更显儒雅沉稳。崔清婉则是一身娇俏的杏子红襦裙,发间簪了支金步摇,眉眼间难掩喜色与一丝新嫁娘的羞涩。
崔隐甫端坐于主位之上,比起前些时日的凝重,眉宇间似乎舒朗了些许,但眼底深处那抹经年累月的忧思与决断后的释然交织,让他看起来更具一种沉静的力量。他先问了谢珩“返蜀”一路是否辛苦,宗祠之事是否顺遂,谢珩皆一一恭敬作答,言辞恳切,细节周到,令人挑不出错处。
寒暄过后,崔隐甫话锋转入正题,神色也变得更为肃穆:“谢郎,如今你已归来,与婉儿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他目光扫过一旁垂首静听的女儿,又落回谢珩身上,“如今长安局势,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圣心难测,奸佞当道,老夫……已决意辞官,远离这是非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因此,这婚期,老夫希望越早越好。我崔氏一门,便随你一同迁往蜀中安居。不知你意下如何?”他将家族未来的去向,清晰地系于这场婚事之上。
谢珩心中早有准备,闻言并未露出惊讶之色。他起身,对着崔隐甫深深一揖,语气沉静而坚定:“晚辈一切听从侍郎安排。能得清婉为妻,是晚辈之幸。至于迁居蜀中,晚辈在成都尚有些许祖产,足以安身。只是……”他略作迟疑,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崔隐甫,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请求,“晚辈父母早亡,族中亦无甚亲近长辈。若侍郎不弃,晚辈愿……愿入赘崔氏,奉侍郎如亲父,日后子嗣,亦可承崔氏香火。如此,既可全晚辈拳拳之心,亦可使清婉不致远离父亲,侍郎晚年亦有所依。只是,如此一来,按律例,晚辈便与科举仕途无缘了,还望侍郎明察。”
入赘!
此言一出,不仅崔清婉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谢珩,连崔隐甫眼中都闪过一丝极大的震动与动容。在这个时代,男子入赘,尤其是对于稍有才学、家资者而言,并非光彩之事,意味着放弃自身宗祧,寄人篱下,且确实断绝了科举入仕的正途(唐代规定赘婿不可参加科举)。谢珩此举,无异于将他自身的前程与尊严,都摆在了对崔清婉以及崔氏未来的承诺之上。
崔隐甫凝视着谢珩,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他原以为谢珩或许会因迁居蜀中而有所迟疑,或提出其他条件,万万没想到,他竟主动提出入赘!这需要何等的决心与……对清婉的重视?
“谢郎,你……你可想清楚了?”崔隐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入赘之事,非同小可,关乎你之前程、声名……”
“晚辈想清楚了。”谢珩语气平和,却斩钉截铁,“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能与清婉相守,能侍奉侍郎左右,便是晚辈此生最大的福分与前程。家产薄名,不足挂齿。”他看向崔清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与坚定。(实则是因为谢珩作为忘川郡守,已是阴间官吏,若在阳世再考取功名,担任官员,属于严重的大不敬之罪,触犯天条。)
崔清婉早已泪盈于睫,她万没想到谢珩会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忍不住唤道:“郎君……”
崔隐甫沉默了良久,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花轻微的爆裂声。最终,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口气中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也带着对谢珩彻底的认可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起身,走到谢珩面前,亲手将他扶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好!好!谢珩,老夫没有看错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崔隐甫的半子!我崔氏之门,为你而开!”
婚事,便就此定下。因着辞官与迁居的迫切,一切从简。崔隐甫雷厉风行,三日内便将刑部侍郎的官印、鱼符及相关文书上交吏部,以“年老多病,不堪驱策”为由,坚决请辞。消息传出,朝野虽有些许议论,但在李林甫一手遮天的局面下,一个“不识时务”的刑部侍郎的去职,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反而让某些有心人松了口气。
崔府之内,更是迅速行动起来。偌大的宅邸开始整理行装,多年的收藏、书籍、必要的家具器皿被打包装箱。大部分仆役婢女都被给予了丰厚的遣散费,各自谋生去了,只留下寥寥数名世代依附崔家的老家仆和如采薇这般忠心可靠的贴身侍女。整个府邸弥漫着一种离别在即的萧索与忙碌。
半月之后,一切准备就绪。一个天色灰蒙蒙的清晨,数辆看起来并不起眼却异常坚固的马车,在十余名精干护卫(部分是崔家旧部,部分是谢珩以“商队”名义雇佣的可靠镖师)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长安春明门,踏上了通往蜀地的漫长官道。
车队规模不大,力求不引人注目。崔隐甫与谢珩同乘一车,车内堆了些许书籍,两人时常对坐弈棋或谈论古今,偶尔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神色各异。崔隐甫多是沉默,带着辞官后的落寞与对故土的眷恋;谢珩则一如既往的沉静,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