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婉彻底呆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一桩婚事，竟然会与如此沉重的家国命运、生死存亡联系在一起。父亲那深沉的忧虑、那无奈的选择，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原来，父亲看中的，不仅仅是谢珩的才德，更是他“蜀中人”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在乱世中的一线生机！
她看着父亲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几缕华发，看着他眼中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担忧，心中原本那些属于少女的羞涩、彷徨与对未来的浪漫憧憬，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碾碎、重塑。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混合着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对父亲的疼惜，涌上心头。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抬起眼，眼神中少了几分平日的灵动狡黠，多了几分坚毅与决然。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女儿……明白了。”
午后，阳光透过听竹轩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珩正在室内翻阅着那半部《唐律疏议》，心思却难以完全沉浸其中。昨夜崔隐甫的突然造访和那番联姻之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采薇的声音响起：“谢郎君，我家小姐来访。”
谢珩收敛心神，起身相迎。只见崔清婉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今日她未施粉黛，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白玉簪，神情不似往日那般明媚，带着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沉静。
“崔小姐。”谢珩拱手行礼。
崔清婉还了一礼，目光落在书案那摊开的律疏上，又缓缓移到谢珩脸上，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得近乎直接：“谢郎君，昨日家父所言，想必郎君已深思一夜。清婉今日前来，只想问郎君一句，若应下这门亲事，郎君日思夜盼的《唐律疏议》全本，清婉可担保，不日便能完整奉上，置于郎君案头。”
她顿了顿，一双明澈的眸子直视着谢珩，仿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不知此‘聘礼’，可能入得郎君之眼，换得郎君一个‘肯’字？”
这话语，如此直白，几乎将一场可能涉及情感的联姻，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交易。然而，谢珩却从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决绝，甚至……一丝隐藏极深的悲哀。
谢珩心中剧震。他万万没想到，崔清婉会以这种方式，提出这样的条件。用完整的《唐律疏议》，来换取他的婚约。这无疑精准地击中了他此行的核心目标，也是他目前最大的“软肋”。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不再是那个在曲江诗会上巧笑倩兮、在胡商摊前好奇张望、在菩提树下机锋相对的贵女，而像是一个背负着沉重使命，不惜拿出最珍贵筹码来换取未来的赌徒。是什么，让她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是因为其父崔隐甫的劝说？还是……她自己也预感到了什么？
答应她？拿到完整的律疏，立刻返回忘川，完成韩非所托？可如此一来，他便是欺骗了这位崔小姐的感情，利用了崔氏的危机感。他虽非此世之人，但也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更何况，缔结婚约牵扯因果甚大，他身为忘川使君，岂能轻易与凡间女子结下如此深重的缘分？届时又如何脱身？一走了之，留她在此承受可能的战乱与非议？
拒绝她？坚守原则，维护忘川使君的职责？可如此一来，获取完整《唐律疏议》的希望恐怕就此断绝。法学典籍的完善，也将受阻。他如何对得起诸位名士的信任？如何履行自己丰富忘川文明的职责？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如同冰炭同炉。一边是职责与承诺，一边是道义与本心。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之中。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谢珩站在那里，眉头微蹙，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青色的衣袍上，久久没有言语。
崔清婉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但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她不知道，自己这近乎“豪赌”的行为，会换来一个怎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