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寒胡戏的表演位于西市中央一片开阔地带,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只见一群身披彩色轻纱、赤足戴铃的胡人男女,手持皮囊、银瓶,随着急促欢快的胡乐鼓点,跳跃、旋转,互相泼洒着清水,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周围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喝彩声,气氛热烈非常。
崔清婉等人自有仆役开道,寻了一处视野颇佳的茶楼二楼雅座观看。王七娘和李十二娘看得兴致勃勃,不时指点评论。崔清婉则一边观看着表演,一边留意着谢珩的反应。
谢珩确实表现出了恰当的好奇与欣赏。他看得认真,对胡人的舞姿、乐器、服饰都流露出兴趣,偶尔还会就某些细节向崔清婉请教,例如某种乐器的名称,或某种装饰的来历,态度谦逊好学。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从容,并未像周围某些人那般狂热失态,眼神清明,仿佛在欣赏一幅流动的异域风情画。
“谢郎君觉得这泼寒胡戏如何?”崔清婉端起一杯西域来的葡萄酿,轻声问道。
“大开眼界。”谢珩诚恳道,“舞姿奔放,乐声激越,与我中土乐舞大异其趣。尤其这‘泼水’之举,寓意祛灾祈福,虽形式不同,其心却与民间某些习俗暗合,可见天下众生,对美好生活的祈愿大抵相通。”他并未停留在表面的热闹,而是试图理解其文化内涵。
崔清婉眼中再次闪过激赏。此人观察事物的角度,果然与众不同。
观看完泼寒胡戏,一行人又在西市闲逛片刻。王七娘和李十二娘对胡商的宝石、香料颇感兴趣,流连忘返。崔清婉则似乎对一家售卖西域古籍和地图的店铺更有兴趣,带着谢珩进去看了看。
在店里,谢珩看到一幅绘制颇为精细的西域舆图,上面标注着诸多城邦、河流与道路。他驻足观看良久,手指无意间在“葱岭”(帕米尔高原)至“天竺”一带轻轻划过。
崔清婉注意到这个细节,状似无意地问道:“谢郎君对西域地理亦有涉猎?”
谢珩收回手指,淡然一笑:“谈不上涉猎。只是家中有行商往来蜀地与西域,偶尔听他们提及,风土殊异,颇感神奇。今日见此舆图,更为直观而已。”他将兴趣归因于商业往来,合情合理。
崔清婉不再多问,心中却记下了这一点。
接下来的几日,崔清婉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监督”到底,接连邀请谢珩参与各种活动。有时是去大慈恩寺观看高僧讲经,有时是去某位致仕老学士家中欣赏新得的书画藏品,有时甚至只是去曲江池畔另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品茶闲谈。
谢珩一概应允,表现得既配合又适度。在这些场合,他多数时候安静聆听,偶尔发言,必是言之有物,见解不俗,却又从不喧宾夺主。他博览群书、见识广博的一面渐渐显露,无论是佛理、书画鉴赏还是茶道,他似乎都能说上一二,且颇有见地,但又巧妙地控制在“兴趣广泛、略有钻研”的范围内,不会显得过于专精而引人怀疑。
这一日,崔清婉邀他前往位于开化坊的荐福寺。此寺乃皇家寺院,环境清幽,寺内小雁塔虽不及大雁塔雄伟,却别有一番秀美风姿。两人在寺中漫步,欣赏着古木参天、殿宇庄严的景象。
行至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下,树荫蔽日,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更添禅意。崔清婉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谢珩,目光澄澈,带着一丝认真:“谢郎君,这几日相处,清婉观郎君学识渊博,气度从容,绝非寻常商贾子弟可比。郎君……当真只为律法典籍而来长安么?”
这几日的观察,非但没有让她看透谢珩,反而让她觉得此人如同笼罩在一层薄雾中,愈发神秘。她终于忍不住,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谢珩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他站在菩提树下,斑驳的光影洒在他青色的衣袍上,神情平静。他迎向崔清婉探究的目光,既不回避,也不慌乱,只是温和地反问道:“那依崔小姐之见,谢某还应为何而来?”
他的反问,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反而让崔清婉一时语塞。
她凝视着谢珩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眸,仿佛能吸纳一切探究的目光。片刻后,她忽然展颜一笑,如春花绽放,驱散了瞬间的凝滞:“是清婉唐突了。郎君为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郎君相交,清婉觉得……很有趣。”
她不再追问,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裙裾在风中轻扬。
谢珩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举步跟上。他知道,这场由一部《唐律疏议》引发的“监督”与“反监督”,还将继续下去。而他,也正好借此机会,更深入地沉浸于这开元盛世的最后一抹余晖之中。或许,在完成韩非所托的同时,他也能为忘川,带回更多关于这个时代的、鲜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