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崔隐甫终于做出了决定,“既然你已答应,为父也不好让你失信于人。明日,我让崔安将《开元律疏》中‘名例’、‘卫禁’、‘职制’、‘户婚’、‘厩库’、‘擅兴’、‘贼盗’、‘斗讼’、‘诈伪’、‘杂律’、‘捕亡’、‘断狱’十二篇的正文及主要疏议,着可靠的书吏抄录一份予你。你需叮嘱那谢珩,务必谨慎保管,不得外传,更不得用于不法之事。”
《唐律疏议》卷帙浩繁,崔隐甫只允诺抄录核心的律文和疏议,已是极大的恩典,也显示了他的谨慎。
崔清婉心中大喜,面上却依旧保持恭谨,深深一礼:“女儿代谢郎君,多谢父亲!父亲教诲,女儿定当一字不差地转达。”
崔隐甫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在崔清婉转身即将离开书房时,他忽然又开口道:“寻个时机,探探他的底细。若有异常,即刻报我。”
“是,女儿明白。”崔清婉应道,轻轻掩上了书房的门。门外,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泛起一丝如愿以偿的笑意。事情,总算办成了一半。而她对那位神秘的谢郎君,也愈发好奇起来。
与此同时,在崇仁坊另一侧的崔家别院中,谢珩正由侍女采薇引着,踏入一处精巧的院落。
这处别院显然不常待客,但打扫得纤尘不染。院中引了一弯活水,凿有小池,池边植有几株芭蕉和数竿翠竹,假山玲珑,在月色下显得幽静非常。主体建筑是一座两层的小楼,飞檐翘角,结构紧凑。
“谢郎君,此处便是‘听竹轩’,平日少有外人打扰,最是清静。一应物事都已备齐,若有短缺,尽管吩咐婢子。”采薇声音清脆,举止得体,点亮了楼内的灯烛。室内陈设雅洁,桌椅床榻皆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帐幔茵褥等物虽不炫目,却质感极佳,透着世家的底蕴。靠窗的书案上,还备有笔墨纸砚,以及几卷常见的经史书籍。
“有劳采薇姑娘费心安排,此处甚好。”谢珩拱手道谢,态度温和。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一股带着竹叶清气和夜露凉意的晚风拂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隐约的市井喧嚣被高墙与夜色过滤,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更衬得此处的宁静。
采薇又交代了热水、膳食等事宜,见谢珩并无其他吩咐,便施礼退下:“郎君一路劳顿,请早些安歇。婢子就在外间耳房值守,郎君若有呼唤,摇动此铃即可。”她指了指床边悬挂的一枚小巧铜铃。
室内只剩下谢珩一人。他并未立即休息,而是踱步至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几卷书籍,是《论语》、《汉书》等常见典籍。他随手拿起一卷《汉书》,指尖拂过微凉的纸页,心中却思绪翻涌。
今日诗会,看似顺利,实则步步惊心。那些勋贵子弟看似纵绔,实则个个心思剔透,尤其是卢十三郎的几次试探,若非他早有准备,应对得当,恐怕早已露出马脚。崔清婉此女,更是聪慧机敏,善于借势,与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为了《唐律疏议》,为了韩非的期盼,他不得不行此险着。
不知崔清婉此刻是否已向其父提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刑部侍郎崔隐甫,又会是何等态度?是断然拒绝,还是如崔清婉所料,会应允此事?若是应允,又会提出何种条件?谢珩深知,在这等高官眼中,自己这“商贾之子”的身份,终究是芥藓之疾,对方肯予方便,必是有所图谋,或是看在崔清婉的面子上,或是……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好奇。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夜空中那轮渐圆的明月。忘川的月色,总是带着一丝永恒的微紫与静谧,不似这长安月,清冷明亮,仿佛能照进人心底,映出万千红尘纠葛。他想起了玄奘大师在归墟边缘对“空”与“有”的感悟,想起了嬴政降临时的九龙异象,想起了韩非在李斯帮助下初步建立的忘川条例,更想起了太上道祖那意味深长的嘱托与那枚紧贴胸口的“先天筮草根”。
这长安之行,看似只为一部典籍,却仿佛是他执掌忘川后,又一次深入体会这纷繁复杂、因果交织的“生”之世界的旅程。治郡如炼丹,需调和阴阳,平衡万方。而在这人间帝京,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炼丹”?权力、财富、人情、律法、欲望……皆是需要小心掌控的“火候”。
他轻轻摩挲着怀中那枚枯竹根,那微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拿到《唐律疏议》,这是他对韩非的承诺,亦是丰富忘川书院、滋养文明薪火的责任。
夜色渐深,长安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巡夜的金吾卫脚步声偶尔划过寂静。谢珩吹熄了灯烛,和衣卧于榻上,并未真正入睡,而是如同在忘川枢机殿中一般,神识微敛,一边调息,一边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同时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以及那可能决定此行成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