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月,每天案头堆积的奏章都高逾半尺,大多是关于修改《大明律》的条陈,朱笔圈点的痕迹密密麻麻,墨汁尚未完全干透,散发出淡淡的松烟气息。朱棣身着常服,玄色的衣料上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腹摩挲着眉心的褶皱,眼中布满了血丝,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自登基以来,他便着手对父皇朱元璋制定的律法进行大刀阔斧的修改。洪武年间的律法过于严苛,“剥皮实草”“株连九族”等刑罚虽震慑了贪官污吏,却也让官民人人自危,不利于王朝的长治久安。朱棣深知,治国当宽严相济,既要维护律法的威严,也要给百姓留有余地。这数月来,他每日批阅奏章至深夜,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官员反复商议,废黜了数十条过于残酷的条文,修改了百余条不合时宜的规定,力求让律法既彰显公平正义,又能贴合民生实际。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内侍总管秦忠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旁,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打扰到朱棣。
朱棣头也没抬,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奏章上,只是摆了摆手:“朕不困,你先下去吧,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
秦忠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临走时轻轻带上了殿门,将殿外的寒意与喧嚣一并隔绝。殿内只剩下朱棣翻阅奏章的沙沙声,以及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气氛肃穆而凝重。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白光突然从殿顶亮起,瞬间照亮了整个乾清宫,连烛火的光芒都被掩盖下去。朱棣下意识地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光源处,只见那熟悉的天幕再次悬浮在半空,洁白如纸,平整如镜,显然又有新的内容要呈现。
若是在往日,朱棣或许还会放下手中的政务,静下心来看看这预示着未来的天幕,可如今他实在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千万流民的安置虽已初见成效,但云南、贵州的移民教化仍需持续投入精力;修改律法的工作进入了关键阶段,诸多条文的细节还需斟酌;北方的边患虽暂时平息,但瓦剌、鞑靼等部落仍在边境蠢蠢欲动,边防建设刻不容缓。这天幕所展现的,是六十多年后的事情,变数太多,未必就会如期发生,与其纠结于未知的未来,不如专注于眼下的政务,将大明的根基筑牢。
朱棣的目光在天幕上短暂停留了片刻,便又落回了手中的奏章上,只是竖起耳朵,听着天幕传来的声音,权当是处理政务之余的消遣。
“正统十四年九月,土木堡之变的噩耗传遍京师,五十万明军精锐覆没,天子朱祁镇被俘的消息如同惊雷,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京城里人心惶惶,官员们面带惊恐,百姓们议论纷纷,不少富户已经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南迁避难。朝堂之上,更是一片混乱,翰林院侍讲徐珵以星象有变为由,力主迁都南京,声称“天命已去,京师不可守”,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南方籍官员的附和,他们纷纷上奏,劝监国朱祁钰早作决断,南迁以避瓦剌兵锋。”
“南迁?”朱棣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手中的朱笔停在了半空,“目光短浅之辈!京师乃天下根本,一旦南迁,北方半壁江山必将落入敌手,到时候大明就会重蹈南宋覆辙,此等言论,当斩!”
他虽未亲历那场危机,却深知京师对于王朝的重要性。应天是龙兴之地,北平是边防重镇,两座都城互为犄角,共同支撑着大明的统治。若是为了躲避一时之险而迁都,不仅会丧失民心,更会让瓦剌觉得大明软弱可欺,届时兵锋所指,恐怕就不止是京师了。
“就在朝堂争论不休,人心涣散之际,时任兵部左侍郎的于谦挺身而出,面色凝重地站在大殿中央,目光扫过那些主张南迁的官员,语气坚定地驳斥道:“言南迁者,可斩也!京师乃天下之根本,一旦动摇,则大事去矣!祖宗陵寝、宫阙皆在京师,岂能轻易舍弃?况我大明疆域万里,兵甲百万,只要上下一心,坚守待援,必能击退瓦剌,保全京师!””
听到于谦的这番话,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轻轻点了点头:“说得好!‘京师乃天下根本’,这句话说到了要害上。危难之际,能有如此见识和魄力,实属难得。”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对这个名叫于谦的官员多了几分关注。洪武年间,父皇朱元璋重武轻文,虽然后来逐渐平衡了文武关系,但文官之中,大多是舞文弄墨之辈,能有如此战略眼光和决断力的,并不多见。
“于谦的话音刚落,朝堂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那些主张南迁的官员被他言辞中的凛然正气所震慑,一时竟无人敢反驳。监国朱祁钰坐在御座上,面色苍白,显然还未从土木堡之变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看着阶下的于谦,眼中满是犹豫,南迁固然不妥,可京师守军仅余数万老弱残兵,如何能抵挡瓦剌的精锐之师?”
“于谦看出了朱祁钰的顾虑,继续说道:“监国殿下,瓦剌虽胜,却也孤军深入,补给困难;我大明虽遭重创,但各地藩王、边军尚在,只要殿下下令,征召天下勤王兵,再整肃京营,加固城防,筹措粮草,不出一月,京师便可兵精粮足,严阵以待。届时,瓦剌久攻不下,必然退兵。””
“为了打消朱祁钰的疑虑,于谦又详细阐述了备战计划,从调兵、筹粮到加固城防,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在他的力劝之下,朱祁钰终于下定决心,拒绝南迁,誓守京师。然而,新的问题又摆在了面前:天子被俘,瓦剌以“送还英宗”为名,不断侵扰边境,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皇太子朱见深年仅两岁,根本无法理政,国不可一日无君,必须尽快确立新的君主,以稳定人心,凝聚士气。”
朱棣听到这里,微微颔首,心中暗道:“果然如此。国无长君,人心不附,朱祁镇的儿子尚且年幼,根本无法承担起治国安邦的重任,另立新君是必然之举。”他想起自己当初发动靖难之役,也是因为建文帝年幼,被奸臣蒙蔽,导致朝政混乱,百姓困苦,这才不得已起兵靖难,拨乱反正。
“消息传到后宫,孙太后忧心忡忡,召集大臣商议。有人提议拥立皇太子朱见深为帝,由太后垂帘听政;也有人认为,太子年幼,难以服众,不如拥立成年的藩王。就在众人争论不休之时,于谦再次站了出来,奏请孙太后立郕王朱祁钰为帝。”
““殿下,郕王朱祁钰乃宣宗皇帝次子,贤明仁厚,素有贤名,且已成年,能够独当一面。如今国难当头,唯有立长君,才能稳定朝局,凝聚人心,共抗瓦剌。”于谦跪在殿内,语气恳切,“太子年幼,可先立为储君,待日后陛下归来,再行商议。””
“孙太后闻言,面露难色。朱祁镇是她的亲生儿子,如今被俘,生死未卜,她自然希望皇位能为儿子保留。可于谦所言句句在理,国难当头,容不得她徇私情。经过再三权衡,孙太后最终点头同意,下旨立郕王朱祁钰为帝,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立皇太子朱见深为储君,次年改元景泰,史称明代宗。”
“于谦力保朱祁钰登基……”朱棣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清脆的声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立长君以安天下,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确立皇帝乃是国之大事,理应是太后与朝臣共同商议决定,于谦一个兵部侍郎,却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未免有些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