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前那如同噩梦般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凑回来——激烈的争吵,儿子决绝的话语,
然后是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公文函……“成分问题”、“下放”、“改造”……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神经。
她闭了闭眼,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套。
这一次,不再是气愤的、委屈的眼泪,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幻灭。
她一直赖以维系自尊、并试图强加给儿子的那套“门第”观念,在娘家人轰然倒塌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那么不堪一击。她曾经看不起的“土里刨食”的农民,至少根正苗红,
安安稳稳。而她引以为傲的出身,如今却成了催命符,连累了至亲。
“和平……”她开口,声音虚弱得像一缕游丝。
“妈,我在。”高和平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
赵玉梅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无力地落在儿子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挑剔和控制,
只剩下一个母亲最原始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
“你……你说得对……”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是妈……妈错了……”
高和平愣住了,他从未想过,一贯强势的母亲会如此直接地认错。
赵玉梅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反手抓住儿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妈以前……以前总想着,要给你找最好的,不能让你……让你被我们这样的家庭拖累,要找个能帮衬你的……可现在……现在……”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舅舅一家的下场,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他们这类人可能的未来。
“妈,别说了,都过去了,您好好休息。”高和平心中酸涩,轻声安慰。
“不……”赵玉梅摇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痛彻心扉后的清醒,
“妈想明白了……什么家世,什么背景……都是虚的,是催命的债……平平安安,才是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勇气,看着儿子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你……你喜欢那个姓杨的姑娘,就……就去吧。
她家……是正经的贫农出身吧?根正苗红……好,这样好……这样,至少没人能拿你的出身、你的婚姻做文章……妈……妈只盼着你好,盼着你平平安安的……”
这番话,从一个曾经将“门第”挂在嘴边、视之为圭臬的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割裂般的痛苦和无奈,却也无比真实。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终于低头了。不是向儿子妥协,而是向这个时代低头,向内心深处最朴素的、希望儿子能安稳活下去的愿望低头。
什么重振门楣,什么光耀门楣,在“平安”二字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
高和平看着母亲眼中那混合着泪光、恐惧和一丝释然的复杂情绪,心中巨震。
他明白了,母亲这次的“同意”,并非真心接纳了杨秋月,更多的是在家族骤遭大难后,一种迫于无奈的、
寻求政治正确庇护的选择。但这毕竟是一个突破口,一个他曾经以为永远不可能出现的转机。
他用力握紧母亲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妈,谢谢您。
秋月她是个好姑娘,我会好好待她。我们……我们都会好好的,您也要好好的。”
赵玉梅闭上眼,泪水长流,不再说话。她累了,身心俱疲。
那个支撑了她大半辈子的虚幻堡垒已然崩塌,未来一片迷雾。但至少,在这一刻,她为儿子选择了一条在她看来,或许能更安全走下去的路。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一场激烈的冲突,以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然而,高和平知道,横亘在他和杨秋月之间的,或许从来不只是母亲这一道门槛。
舅舅家的事情像一片阴云,也笼罩在了他的上空。他去追求秋月的路,并未因此变得平坦,反而可能更加复杂和艰难。
但母亲的态度转变,终究是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高和平提着暖水瓶从病房里轻轻退出来,准备去水房打开水。
他一转身,却看见父亲高志恒静静地站在走廊的窗边,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不知已来了多久。
“爸,您来了。”高和平走上前,声音有些低沉。
高志恒转过身,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他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压低声音问道:“你妈……怎么样了?”
“刚醒过来,情绪还是不太稳定,但……好一些了。”高和平斟酌着词句。
高志恒点了点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
他其实在几分钟前就到了病房门口,正要推门,却恰好听到了里面母子俩那场带着泪与妥协的对话。
他听到了妻子那句“你喜欢那个姓杨的姑娘,就去吧”,也听到了儿子郑重的承诺。
他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到是在医院,又烦躁地塞了回去。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高和平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
“你妈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高志恒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疲惫,“她这回,是真被吓着了,也是真想通了那么一点点。”
高和平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父亲。
“别怪你妈以前固执。”高志恒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萧瑟的院落,“她那套观念,跟了她大半辈子,就像一层厚厚的壳,不是那么容易蜕掉的。
她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到头来……唉。”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里充满了对妻子复杂的心疼与无奈。
“爸,我明白。”高和平低声道。
“明白就好。”高志恒转回头,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既然你妈现在松了口,你也认准了那姑娘,那就好好处。
别因为你妈现在的态度是迫于形势,心里就有疙瘩,或者觉得亏欠了谁。感情是你自己的事,路也要你自己走。”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至于你妈那边,你也不用太担心。她这个人,我了解。
嘴硬心软,最是念情。她现在可能还转不过弯,但只要那姑娘真是个好的,是真心实意对你好,日子久了,你妈自然会看到,会从心底里接受她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是对自己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
这番话,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高和平心中因母亲妥协而产生的些许沉重和不确定感。
父亲的理解和支持,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力量。
“爸,谢谢您。”高和平的声音有些哽咽。
“傻小子,跟我还谢什么。”高志恒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去吧,先去打水。好好照顾你妈,也……好好把握你自己的事。家里的事,有我。”
高和平用力点了点头,提着暖水瓶,脚步坚定地朝水房走去。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缕微弱的天光,映照着他年轻的背影,虽然前路依旧充满未知,但此刻,他的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和坚定。
高志恒看着儿子走远,才缓缓推开病房的门。看着病床上憔悴不堪的妻子,他心中百感交集。
时代的尘埃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座山,压垮了妻子的骄傲,也必将深刻地改变这个家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