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灰岩县城比往日多了几分节庆前的躁动,但城南的“仁济坊”却依然沉浸在一种混合着药味、粥香和轻声细语的独特氛围里。这里原本是几间废弃的仓房和一片空地,如今已被改造成狼牙公国第一个官办的慈善区——东边是扩大的慈幼巷,西边是新设的“济民医馆”,中间的空地搭着粥棚,每日供应两顿稀粥。
冯源站在医馆门口的石阶上,看着院子里排队等候的人群。天还没大亮,寒风刺骨,但队伍已经排了三十多人——有拄着拐杖的老者,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面色蜡黄的病人。他们跺着脚呵着白气,眼神里是对温暖的渴望,也是对疾病的恐惧。
“夫人,今日预备的‘伤寒散’只剩二十份了。”医馆的管事张嬷嬷凑过来低声说,她是军医营退下来的老嬷嬷,脸上有几颗麻子,说话做事却利索得很,“可看这队伍,怕是不够。”
冯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队伍:“先发号牌。二十份药,发给最重的二十人。其余的……”她顿了顿,“让王医官再熬两锅姜汤,多加些红糖。天寒地冻的,喝点热的总归好些。”
“可红糖也剩不多了……”张嬷嬷犹豫。
“我去跟萧何先生说。”冯源转身走进医馆,“先把今天的难关过了。”
医馆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三间屋子打通,用布帘简单隔开。最外面是诊脉抓药的地方,中间是几张木板搭成的病床——只有最重的病人才能躺下,里面是煎药房。两个从军医营调来的医师,三个冯源亲自挑选、略懂药理的妇人,这就是医馆全部的人手。
冯源没有进诊室打扰医师,而是径直走向煎药房。灶台上五六个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味浓郁。一个十二三岁、脸上有块胎记的小姑娘正蹲在灶前添柴,她是慈幼巷的孩子,叫小莲,自愿来帮忙。
“小莲,火候掌握得不错。”冯源蹲下身,看了看罐中药汁的成色。
小莲抬起头,咧嘴笑了,胎记随着笑容舒展:“夫人教我的,文火慢煎,药效才好。”
冯源摸摸她的头,起身走向库房。库房很小,靠墙的木架上整齐摆放着药材包,每个包上都贴着纸条:当归、黄芪、柴胡、桂枝……都是些常见药材。她清点了一遍,心里默默计算:还能撑半个月,如果病患不再增加的话。
但怎么可能不增加呢?冬天是穷人的鬼门关。冻伤的、伤寒的、饿出病的……每天都有人被抬进来。
清点完药材,她又去粥棚看了看。负责煮粥的是几个慈幼巷里年纪稍大的妇人,她们曾是流民,如今有了安稳的住处和一口饭吃,干活格外卖力。大锅里的粥在翻滚,米粒不多,但稠度刚好——这是冯源定的规矩:粥要能立住筷子,不能清汤寡水。
“夫人。”一个正在劈柴的独臂老汉站起身,他是退役的老兵,姓赵,在战场上丢了一只胳膊,如今在这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柴火还够三天。”
“辛苦了,赵伯。”冯源点头,“我让采买的人再去收些。”
巡视完一圈,她回到医馆前厅。这时队伍已经骚动起来。
“凭什么不给我药!我也病着呢!”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在队伍前面嚷嚷,他面色发红,声音洪亮,怎么看都不像重病之人。
发号牌的妇人是个瘸腿的老婆婆,她拿着木牌,有些无措:“这位大哥,王医官说了,这药是给高热不退的人用的,您这……”
“我怎么不高热了?我烧着呢!”汉子伸手就要抢牌子。
周围排队的人窃窃私语,有人同情,有人不满,但没人敢出头。
冯源走过去:“怎么回事?”
那汉子看到冯源,气势稍敛,但还是梗着脖子:“夫人,您给评评理!我排了半个时辰的队,到我了却说没药了!我也病着,凭什么不给我?”
冯源看向发牌子的老婆婆。老婆婆小声说:“他前面已经有二十个真正高热的了,王医官交代,这药金贵,得先紧着重病人。”
“我怎么不重了?”汉子撩起袖子,手臂上有道旧伤疤,“看见没?当年跟韩当那帮杂碎拼命留下的!如今病了,连口药都不给?”
这话一出,队伍里有人不乐意了:“谁还没个伤疤了?我这条腿就是黑云山丢的!”“就是,要论功劳,这里谁没为公国流过血?”
眼看要起冲突。
冯源抬手,声音不高,但清晰地压过了嘈杂:“都安静。”
她看向那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李大山。”
“李大山的伤疤是真的,当年流过的血也是真的。”冯源先肯定了他,李大山脸色稍缓。但接着她说:“可正因为流过血,才更该知道轻重。这‘伤寒散’里有一味药叫‘麻黄’,能发汗退热,但用量过大会伤身。王医官是军医营里最好的大夫,他说这药只能给高热不退的人用,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队伍:“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天冷,病多,药少。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讲规矩。今天要是把药给了不该给的人,明天可能就有一个高热的孩子因为没药而死。李大山,你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吗?”
李大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的功劳,公国记得。”冯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我自己的份例红糖,不多,你拿回去泡水喝,驱驱寒。等下一批药到了,只要符合用药规矩,第一个给你。”
她把布袋递过去。李大山愣愣地接过,布袋还带着体温。
“我……我不是为了红糖……”他脸红了,这次是真红。
“我知道。”冯源微笑,“你是心里憋屈。流血流汗这么多年,觉得该被照顾。可李大山,公国正在最难的时候,我们要一起扛过去。今天你让出一份药,可能就救了一条命。这份功德,比什么奖赏都重。”
李大山低下头,攥紧了布袋。半晌,他忽然转身,对着队伍鞠了一躬:“对不住各位,我刚才……冲动了。”
队伍安静下来。有人低声说:“李大哥也是病急了……”
“是啊,都不容易。”
冯源趁势说:“张嬷嬷,把姜汤抬出来吧。排队的人,每人喝一碗暖暖身子。重病的二十位,领了号牌先进来诊脉。”
秩序恢复了。李大山没去领姜汤,默默走到队伍末尾,重新排起了队——这次是为他老母亲排的,老人家咳嗽半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