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试药(2 / 2)

新的未知,裹挟着“管饱”的承诺和深井般的眼神,将莫离吞没。

孙掌柜的脚步不疾不徐,穿过镇上还算有些人气的街道,拐进一条僻静狭窄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旧匾,写着“济世堂”三个字,字迹有些模糊,透着一股陈年的药味。

是间药铺。

他推门进去,一股浓郁复杂、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单纯的苦,混杂着各种草根、树皮、矿物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到发腥的怪味。铺面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面是顶到天花板的药柜,无数个小抽屉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一个伙计模样的少年正趴在柜台后打盹,听到动静赶紧抬起头,看到孙掌柜,立刻恭敬地站好:“掌柜的。”

孙掌柜没看他,径直穿过铺面,推开柜台旁一扇小门,示意莫离跟他进去。

门后是一个天井小院,四面都是高墙,显得压抑。院子里晒着一些草药,味道更浓了。角落里堆着柴火,另一角有一口井。而最显眼的,是院墙根下用粗糙木栏围起来的一个小圈,里面哼唧哼唧地躺着一头半大的黑毛猪,正用鼻子拱着角落一个石头凿的食槽。

孙掌柜停下脚步,指了指那个猪圈:“以后,你就睡这里。”

莫离愣住了,抱着瓦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头蹭着污泥的猪。

“看什么?”孙掌柜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直,“有瓦遮头,有猪暖身,有食果腹,比你路上强百倍。还想挑拣?”

他推开猪圈那扇矮矮的木栅栏门:“进去。”

命令不容置疑。莫离迟疑着,挪动脚步,踏进了猪圈。脚下是混合着猪粪和污泥的地面,黏腻湿滑。那头猪被惊动,哼哼着挪开一点,小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莫离这个不速之客。

孙掌柜从外面闩上栅栏门,声音透过木栏传进来:“老实待着。每天会有人给你送吃的。”说完,他不再看莫离,转身就走进了对面一间屋子,关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莫离,和一头猪。

猪圈里气味冲鼻,骚臭混着发酵的潲水味。莫离靠着冰冷的石槽滑坐下来,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疼痛。怀里的瓦罐依旧紧紧抱着,像抱着最后的念想。

那头猪试探着凑过来,鼻子在莫离身上嗅了嗅,似乎对莫离没什么兴趣,又回去啃食槽里那点干涸的渣滓。

食槽……

莫离的目光猛地盯住那个粗糙的石槽。里面只剩下一点糊底的、看不出原样的残渣,混着猪的口涎。

饥饿感像一头永远喂不饱的野兽,再次苏醒,疯狂地啃噬着莫离的胃壁。孙掌柜说的“管饱”还言犹在耳,但眼下……

莫离看着那头拱食的猪,又看看那脏污的食槽。

几乎没有犹豫。莫离扑到食槽边,像那头猪一样,伸出舌头,疯狂地舔舐着石槽里那点酸馊的残留!

舌头刮过粗糙的石面,带来轻微的刺痛。那味道难以形容,酸、馊、臭、还有猪口水的腥臊,瞬间充满口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莫离强迫自己吞咽,把那些刮下来的、糊状的东西咽下去。一点点,一点点,刺激着空瘪的胃袋,带来一种屈辱的、却真实存在的充实感。

直到把石槽舔得几乎反光,莫离才喘着粗气停下来,靠着木栏,胸腔剧烈起伏,嘴里全是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反应。莫离用手背狠狠擦去。

傍晚,那个铺面的伙计端来一个破口的陶碗,里面是大半碗浑浊的、看不出内容的糊状物,似乎是米糠混着些烂菜叶煮的猪食。他面无表情地把碗从栅栏缝隙塞进来,放在地上,看都没看莫离一眼,转身就走。

猪立刻哼哼着凑过来。

莫离也扑了过去。

和猪抢食。用手抓,用身体挤。猪不满地哼叫,用头拱莫离。莫离死死护着碗,像护着性命,把那些冰冷的、带着馊气的糊状物拼命往嘴里塞,噎得直伸脖子。

猪最终没能抢过莫离,悻悻地走开,去啃木栏。

莫离吃光了最后一点残渣,舔干净手指,靠着木栏喘息。胃里被填满了,虽然东西劣质不堪,但毕竟是食物。

夜里,寒气下来。莫离蜷缩在猪圈角落的干草堆上——那是猪睡觉的地方——冻得瑟瑟发抖。伤口在低温下隐隐作痛。那头猪似乎也觉得冷,哼唧着靠过来,挨着莫离躺下。它身上温热,毛发粗糙,带着浓烈的体味。

莫离僵了一下,最终没有推开它。在那刺骨的寒冷里,这一点活物的温热,成了唯一的慰藉。莫离和一头猪,依偎着取暖,沉入一种不安的、混杂着骚臭味的睡眠。

第二天早上,来的不是伙计,是孙掌柜本人。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是深褐色、冒着热气的液体,散发着极其浓烈苦涩的药味。

他打开栅栏门,把碗递到莫离面前:“喝了它。”

莫离警惕地看着那碗药汁,没动。这药味让莫离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

“喝了,中午给你加餐。”孙掌柜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不喝,今天就饿着。”

加餐。饿着。

莫离的目光从药碗移到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又下意识地看向猪圈外那个伙计平时送食的方向。

最终,莫离伸出手,接过了碗。碗很烫。药气冲入鼻腔,那苦涩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令人不适的甜腥。

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莫离仰头灌了下去。

难以形容的味道!极致的苦像一把锉刀刮过舌头,紧接着那丝怪异的甜腥味纠缠上来,直冲头顶,胃里立刻剧烈地痉挛起来。

“呕——!”

莫离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眼泪鼻涕一齐涌出。喝下去的药汁大部分都吐了出来,混着早上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一点猪食,溅在脚下的污泥里。

孙掌柜冷眼看着,脸上没有丝毫波动。等莫离吐得差不多了,他只是淡淡地说:“明天再喝。总会习惯的。”

他拿走空碗,转身离开。

中午,伙计送来的猪食果然多了一点点,里面甚至能看到几粒稀疏的米粒。

第三天,孙掌柜又端着药碗来了。

依旧是那深褐色的、散发着苦涩和怪甜腥气的药汁。

莫离看着那碗药,胃里已经开始条件反射地抽搐。但莫离还是接了过来。

深吸一口气,再次灌下。

强烈的恶心感再次袭来,莫离拼命压制着喉咙的痉挛,用手死死捂着嘴,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渗出冷汗。这一次,总算没有立刻吐出来。但那药液像一团火,又像一块冰,在胃里翻腾,带来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说不清是难受还是别的什么。

孙掌柜看着莫离强忍的模样,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满意,又不像。他没说话,拿了碗走了。

从此,每天一碗药,成了雷打不动的功课。有时是孙掌柜亲自送来,有时是那个伙计。有时,一天甚至会送来两碗,药汁的颜色或深或浅,味道的浓淡也有些微差别,但那份核心的苦涩和怪异的甜腥始终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