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感变成了尖锐的绞痛,一阵阵袭来,剥夺着思考的能力。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怀里的瓦罐。
瓦罐口,那混合的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
就吃一口。就吃一口皇粮。干净的皇粮。
这个念头像毒蛇,缠绕上来。
莫离的手颤抖着,伸向瓦罐。指尖触碰到那些相对干净、黄澄澄的米粒。莫离拈起几粒,犹豫着,慢慢往嘴边送。
米粒快要碰到嘴唇时,眼角余光瞥见了角落那堆发臭的破布。一阵风吹开破布的缝隙,露出软地搭在外面,手指……手指残缺不全。
“莫离却在米粒间咬到弟弟的指骨。”
娘沉默煮粥的样子,爹咳血倒下的样子,小弟坑里那具光秃秃的白骨……画面猛地炸开,碎片一样切割着莫离的神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莫离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手里的几粒米撒落在地上,滚进泥土里。
不能吃。吃了,就和那些人一样了。就和……爹一样了吗?
可是饿……太饿了……
挣扎间,莫离的手无意识地在瓦罐里搅动,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截指骨。小弟的指骨。
莫离把它捞出来,捏在手里。冰冷,细小,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莫离手心剧痛。
莫离看着它,又看看瓦罐里的米。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和茫然攫住了莫离。莫离不知道该怎么办。莫离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像野狗一样,挣扎着去啃食下一口带血的粮食吗?
眼泪终于涌了上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砸在胸前的衣襟上,砸在怀里的瓦罐沿上,和那些米粒混在一起。
莫离就这样握着那截指骨,靠着破棚壁,在浓重的尸臭和绝望中,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昏厥不是沉睡,是跌入一片漆黑的冰窖,各种光怪陆离的碎片纷至沓来:爹背着那轻飘飘的包袱消失在夜色里;娘悬空的脚在晃动;小弟空洞的眼窝;官差油光满面的脸;台上扔下的沾泥馒头;遍地白骨伸出手抓向莫离;瓦罐里的米粒变成蛆虫疯狂蠕动……
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天已经彻底黑了,寒风从窝棚的破洞灌进来,冻得莫离牙齿打颤。饥饿感更加强烈,像有无数只手在肚子里疯狂抓挠。
不能再待下去了。会冻死,或者饿死在这里,变成下一具腐烂发臭的尸体,手指被老鼠啃光。
莫离挣扎着爬起来,抱起瓦罐,踉跄着走出窝棚。
夜路更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全靠一点模糊的天光和本能辨认方向。好几次被绊倒,摔在地上,膝盖手掌磕破,瓦罐险些脱手,每一次都拼尽全力护住它。
有一次摔倒格外重,额头磕在一块石头上,温热的血淌下来,糊住了眼睛。莫离趴在地上,好久都动弹不得,冰冷的泥土贴着脸颊,几乎想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起来。
可是怀里瓦罐的冰冷触感又提醒着莫离。
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莫离用手背擦去糊住眼睛的血,挣扎着,一点一点,撑起身体,继续往前挪。
一路上,惨白的月光偶尔会照亮地面的情形。白骨更多了,有些似乎是新死的,皮肉还未尽腐,吸引着绿油油的磷火,在夜风中飘荡,像鬼魂的眼睛。
有一次,莫离甚至看到几个黑影匍匐在一具尸体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啃噬声。听到莫离的脚步声,黑影猛地抬起头,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过来。不是狼,是人。他们的目光在莫离和瓦罐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权衡着。莫离吓得魂飞魄散,抱紧瓦罐,用尽最后力气发足狂奔,直到肺叶炸开般疼痛,再也跑不动,瘫软在地,回头望去,那些绿油油的眼睛没有再追来,重新埋首于他们的“盛宴”。
莫离趴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喘息,恐惧和恶心让胃袋抽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莫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天亮的。
当灰白的光线再次照亮这片死寂的大地时,莫离发现自己趴在一道干涸的河床附近。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一样,每一处都在尖叫着疼痛和虚弱。喉咙干得冒烟,嘴唇裂开数道血口。
水……需要水……
莫离挣扎着爬到河床中间,用手拼命刨着干裂的河泥。刨了很久,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指尖磨破,终于,在深一点的地方,泥土稍微湿润了一些。莫离像疯了一样,把脸埋进那点湿泥里,吮吸着那微不足道的水分,混合着泥土的腥气。
这点泥水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但饥饿更加凶猛地反扑。
莫离瘫坐在河床上,望着怀里依旧沉甸甸的瓦罐。
最后一丝理智正在崩断。
吃吧。就吃一口。不管是皇粮还是血米,吃了就能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
莫离不知道。
莫离的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伸进瓦罐。这一次,莫离没有去挑拣那些皇粮。指尖直接探底,捞起了一小撮颜色最深、沾染污渍最重的米粒。它们黏连在一起,像一小团凝固的黑色血块。
莫离看着掌心这一小团东西,身体抖得厉害。
闭上眼,猛地将手拍进嘴里。
米粒混合着干涸的血痂、泥土的沙砾,硬梆梆地硌在牙齿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血腥、土腥和霉烂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冲上鼻腔,冲进大脑。
胃部剧烈地痉挛,抗拒着这非人的食物。
莫离拼命吞咽,用唾沫艰难地湿润着,强迫自己咽下去。一小团,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慢慢滑过喉咙,坠入胃袋。
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冰冷的火焰从胃里烧起来,窜遍四肢百骸。说不清是罪恶感、恐惧感,还是那食物本身带来的诡异能量。
莫离趴在地上,干咳着,眼泪鼻涕一起流。
但过了一会儿,那绞痛的饥饿感,似乎真的缓解了一点点。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即将彻底虚脱的感觉暂时退潮了。
莫离活下来了。
用这种方式。
莫离抬起头,脸上混着泥、血和泪。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
路还在前方延伸,看不到尽头。到处是死亡和废墟。
但莫离得走下去。
抱着莫离的瓦罐,抱着里面混合的米,和那截冰冷的指骨。
莫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向前挪动。脚步比之前更虚浮,但似乎又有了一丝微弱的、从地狱深处榨取出来的气力。
莫离不知道要去哪里。也许只是想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离开这无休无止的饥饿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