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马龙山寨的篝火在石砌的院墙内跳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陈生接过苏瑶递来的第二碗汤药,指尖触到瓷碗温热的边缘,鼻尖萦绕着当归与三七的药香,这是苏瑶照着苗寨的方子,亲手熬了两个时辰的伤药。
“腾冲那次,林晚晴到底哪里不对劲?”陈生放下空碗,目光落在苏瑶被火光映红的脸颊上。山寨的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颈侧细腻的肌肤,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在腾冲联络站交接电台时,她借故去后院倒水,回来时袖口沾了点蓝黑墨水——那种墨水是军统特制的,苗寨里根本没有。我当时问过她,她只说不小心蹭到的,可我后来去后院看过,根本没有能沾到墨水的地方。”
陈生指尖摩挲着碗沿,眉头紧锁。林晚晴的背叛并非毫无预兆,只是他们被接连的危机绊住了脚步,忽略了这些细微的破绽。“还有王淑兰,”苏瑶忽然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福寿茶馆那次,她给我们的情报太精准了,精准到像是提前知道陆承泽的行动路线。你说,她会不会和林晚晴是一伙的?”
“不好说。”陈生摇了摇头,“王淑兰的父亲是被陆承泽害死的,她没理由帮着陆承泽。但林晚晴说,王淑兰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监视之下,这其中肯定有蹊跷。”他伸手想拍一拍苏瑶的肩膀,想起自己肩头的伤,动作顿了顿,转而轻声道:“别多想了,明天还要赶路。你早点休息,我去和柳姑娘确认一下昆明的路线。”
苏瑶望着他起身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从腾冲并肩作战到如今,陈生的冷静、果敢,还有偶尔流露的温柔,都让她难以释怀。她轻声叮嘱:“你的伤还没好,别熬太晚。”陈生脚步一顿,回头冲她笑了笑,那笑容在篝火的映照下,竟驱散了几分夜色的寒凉。
次日天未亮,陈生、苏瑶和柳如烟便骑着苗寨的快马出发了。柳如烟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藏青色短款风衣,褪去了劲装的凌厉,多了几分昆明城里知性女性的模样;苏瑶则穿了件浅蓝色的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看起来像个刚从学堂毕业的学生;陈生一身灰色中山装,肩头的伤口被厚厚的纱布缠了几层,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异样。
三人一路疾驰,午时便抵达了昆明城。相较于城郊的荒凉,昆明城里倒是热闹不少,青石板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洋车铃铛声清脆悦耳,偶尔还能看到几辆黑色的轿车驶过,扬起一阵尘土。
“鼎新街的基督教青年会,就是沈若雁做礼拜的地方。”柳如烟勒住马缰,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那楼是1934年建的,转角有个哥特式的塔楼,很好认。”
陈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建筑平面呈“L”型,砖木结构的墙面上装饰着悬柱与浮雕,墙基处一块奠基石隐约可见,上书“非以役人,乃役於人”八个字。楼内似乎很是热闹,隐约能听到钢琴声与歌声传来。
“我们先找家客栈落脚,明天一早再过来。”陈生说道。柳如烟点点头,领着两人拐进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里有家“福顺客栈”,门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见三人衣着得体,连忙热情地迎上来:“三位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开两间房,再备些饭菜送到房间。”柳如烟从包里掏出几块银元放在柜台上,掌柜的眼睛一亮,连忙吩咐伙计带他们上楼。
房间在二楼,相邻而居。伙计把饭菜端上来,四菜一汤,有昆明特色的汽锅鸡、炒饵块,还有两道青菜。陈生饿了一路,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苏瑶坐在他对面,时不时给她夹一块鸡肉,轻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柳如烟则一边吃饭,一边观察着窗外的动静,嘴里说道:“沈若雁每次来做礼拜,都会带四个保镖,两个在教堂门口守着,两个跟在她身边。陆承泽对她看似宠爱,实则看管得很严。”
“她既然恨陆承泽,为什么不直接逃走?”苏瑶疑惑地问道。
“逃不掉。”柳如烟放下筷子,“陆承泽控制着她唯一的弟弟,她弟弟患有肺痨,一直在陆承泽安排的医院里治疗,她要是敢反抗,她弟弟就活不成了。”
陈生停下筷子,若有所思:“这么说,我们要想说服她,不仅要给她报仇的希望,还要想办法把她弟弟救出来。”
“白寨主已经安排人去查她弟弟所在的医院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柳如烟说道,“明天礼拜,沈若雁会在上午九点准时到教堂,我们得提前埋伏好。苏小姐,你和陈先生装作情侣,进去听礼拜,趁机接近她;我在教堂外面接应,万一出事,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都点了点头,吃过饭,柳如烟便出去打探消息了。房间里只剩下陈生和苏瑶,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苏瑶坐在床边,翻看着手包里的一本诗集,眼神却有些飘忽;陈生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在盘算着明天的计划。
“陈生,”苏瑶忽然开口,“你说,沈若雁会相信我们吗?”
陈生睁开眼睛,看向她:“会的。她心里积满了仇恨,只要我们能给她一个可行的计划,她没有理由拒绝。”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们没有退路,只能成功。”
苏瑶点点头,合上诗集,走到窗边,看着巷子里来往的行人,轻声道:“我以前在上海读书的时候,经常去教堂听礼拜。那时候觉得,教堂是个很安静、很神圣的地方,没想到现在,却要在这里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陈生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巷子里有个卖花的小姑娘,正提着篮子向行人推销着鲜花。“时代不同了,”他轻声道,“有些事情,总有人要去做。”他的肩膀不经意间碰到了苏瑶的胳膊,两人都愣了一下,苏瑶脸颊微红,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陈生看着她泛红的耳廓,心里也泛起一丝异样的情愫。他一直把苏瑶当作并肩作战的伙伴,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看到她担忧的眼神,听到她温柔的叮嘱,他的心就会莫名地悸动。只是身处乱世,儿女情长从来都不是首要之事,他只能将这份感情压在心底。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陈生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拿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我守在门口,你睡床上。”
苏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又有些酸涩。她知道陈生的顾虑,也明白当下的处境,她轻声道:“不用,你也累了一天了,伤口还需要休息。我们轮流守夜吧,我先守上半夜,下半夜换你。”
陈生刚想拒绝,就看到苏瑶坚定的眼神,只好点了点头:“好。”
夜深人静,客栈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苏瑶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陈生熟睡的脸上,他眉头微蹙,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角偶尔动一下,像是在说着什么梦话。
苏瑶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感慨万千。这个总是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留给别人的男人,肩上扛着太多的责任。她轻轻站起身,走到床边,想给他盖好被子,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肩膀,陈生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锐利如鹰。
“是我。”苏瑶轻声说道。陈生看清是她,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松开她的手腕,有些歉意地说道:“抱歉,习惯了。”
“没关系。”苏瑶的手腕被他抓得有些发红,她揉了揉手腕,“我看你盖得太薄,想给你盖件衣服。”
陈生点点头,坐起身:“不用了,我不冷。倒是你,守了这么久,快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
苏瑶没有推辞,躺在了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能感觉到陈生坐在门口的气息,沉稳而安心,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妥当,便朝着鼎新街的基督教青年会出发了。此时才八点多,教堂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多是穿着体面的男女老少,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堂。
“记住,尽量别说话,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陈生低声叮嘱道,然后自然地牵起苏瑶的手。苏瑶的手微微一颤,随即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给了她莫名的勇气。
两人随着人流走进教堂,教堂内部装修为中式做法,木质的长椅整齐排列,前方的讲台上摆放着一架钢琴,几位信徒正在弹奏赞美诗,琴声悠扬。陈生和苏瑶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九点整,教堂门口忽然安静了下来。只见一位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姿婀娜,面容姣好,柳叶眉下一双杏眼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正是沈若雁。她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高大的保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教堂里的每一个人。
沈若雁走到前排的位置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似乎在祈祷。陈生轻轻拍了拍苏瑶的手,示意她留在原地,自己则站起身,装作去前排找座位的样子,慢慢朝着沈若雁靠近。
就在这时,教堂门口又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面容阴鸷,正是李默!陈生心里一紧,没想到李默竟然也来了,看来林晚晴不仅泄露了山寨的位置,还把沈若雁的事情也告诉了他。
李默的目光在教堂里扫了一圈,很快就落在了陈生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显然是想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