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言的声音低而稳,像一枚落在铜镜上的雪粒,脆响却带余温。
她腕上那根将褪未褪的朱砂线骤然收束,线身绷直如弓弦,发出极细的蜂鸣。三道几乎看不见的赤色细影自她骨缝间飞出,缠住其余三人的小指,像一条从血脉里抽出的缰绳,把四颗心脏勒成同一步调。
没有锁孔,可钥匙却找到了自己的齿槽——
空气里响起四声重叠的“咔哒”,像冰层深处同时裂开的四道春雷。
门,开了。
黑暗轰然溃散,像被巨鲸猛然吸退的潮汐,退去时发出湿漉漉的嘶嘶声。脚下露出的并非沙砾,而是亿万枚被咬掉同一弯弧度的月亮——每一枚都小如粟米,缺口锋利得可以割断视线。它们排成一条极窄的银色滑梯,斜斜探向地心深处,像一条被月光反复打磨的脐带,亮得近乎透明。
滑梯尽头,悬着第五枚钥匙。
它比四人掌心的总和还要大,却通体澄澈,仿佛一整颗凝固的晨曦。钥匙内部有极细的冰花在缓缓旋转,像被冻住的光瀑。
钥匙下方,那只兽静静踞坐。
它不再是水晶的胚胎,而是被雪重新塑形的活物:毛发根根分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却柔软得能兜住风声。唯有那双瞳仁仍黑得发亮,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所有未被命名的夜。
兽抬头,张嘴——
一声极轻的“嗒”落地,像婴儿第一颗乳牙磕在银盘。
声音落下的瞬间,月亮铺就的道路猛地搏动,像被骤然唤醒的胎盘,银光起伏,呼吸带着潮汐的腥甜。
“它在等我们。”
姜莱低语。她腕骨里那枚月亮钮扣骤然滚烫,热度沿着桡骨一路烧到耳后,仿佛有人在她血液里点燃一枚信号弹。
“那就走。”
沈不归率先抬步。
靴跟碾碎第一枚小月,“噗——”一声脆响,像薄冰被热铁烫穿。碎光并未散去,而是化作液态的银霜,顺着他的踝骨蜿蜒而上,在胫骨外侧凝成一行极淡的字:
【冻骨,勿忘。】
字迹冷得发蓝,像替他烙下一层雪色的戒律。
林野紧随其后。
他足尖踏裂的月亮里迸出一簇更亮的碎光,溅到鞋面又弹起,像无数细小的骰子翻转。光点凝成另一行字,贴在他的膝盖:
【掷光,勿悔。】
笔画带着赌桌余温,仿佛还有筹码在字里哗啦作响。
陆清言第三步。
她落下的脚印像被火漆封缄,碎月里浮起的赤金线条缠上她的踝,像一条不肯熄灭的火线,最终在她大腿外侧烙下:
【留烬,勿熄。】
字迹灼热,皮肉的焦香与朱砂的腥甜同时升起。
姜莱最后。
她轻轻落脚,像怕惊扰一场旧梦。被踩碎的月亮发出柔软的“扑哧”,像乳汁溢出。碎光浮起,贴在她锁骨下方,凝成最后一行字:
【引潮,勿归。】
笔画带着潮汐的咸湿,仿佛下一秒就要渗出海水。
四字成句,句成路标。
银色的滑梯在他们脚下轻轻晃动,像一条被月光唤醒的巨鲸,正准备把四人连同所有被咬缺的月亮,一起吐向更黑的黎明。
路标尽头,巨钥蓦地脱缰而起。
钥柄裂开四道细纹,像四根刚被血脉吹胀的脐带,嗖然缠住四人腕骨——凉意顺着桡骨爬进心室,仿佛有人在静脉里注入一场迟到的春汛。
钥尖低垂,指向下层更浓稠的黑暗:那里浮着第六扇门,门无框无板,唯有一行滚烫的金汁小字在虚空中翻沸、改辙——
【请在此刻,为彼此剪断最后一根影子。】
字迹每一次重组都发出极轻的“嗤啦”声,像熔化的金丝在冷瓷上烙焦一层皮。
字下,悬着一柄冰剪。
剪刃薄得能盛住一口呼吸,却又能将呼吸剖成两半;寒光沿刃口游走,像黎明被寒冬磨成的一弯碎玻璃。
剪面映出四人并肩的倒影——
却比他们此刻更幼小:
林野的虎牙只剩奶白的尖尖,陆清言的朱砂痣还是一粒初吻般的淡粉,姜莱的发梢卷着乳臭的绒光,沈不归的冻疮尚未结痂,血痂像一粒冻僵的朱砂。
影子的心口各系一根乌墨细线,线头蜿蜒进黑暗深处,如四根仍与母体相通的脐带,微微搏动,像迟滞却固执的心跳。
林野侧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暗处的羊水:“一起?”
“一起。”
其余三人的声线叠成一道,像四瓣唇合吹一枚无声的口哨。
他们同时伸手——
指尖触及冰剪的刹那,剪刃自行合拢。
没有金属的咬合,没有血肉的撕裂,唯有一缕乳白色的月光从断口溢出,像初乳,又像刚破膜的羊水,带着潮腥的甜。
四根脐带般的影子同时断裂,断口处滚落四粒极小的月亮,月面都缺着同一枚齿痕。
它们直坠而下,敲进更深的黑暗,发出极轻的“咚——咚——咚——咚”,像四颗乳牙落在绒毯,又像四粒骰子滚进命运的空盅。
黑暗随即无声合拢,仿佛从未被撕开。
而那柄巨钥却在此时亮起——
光从钥孔深处涌出,像宇宙替他们私藏的第一盏灯,也是最后一盏。
灯光里浮出一行极淡的字,字迹仿佛用晨曦的蒸汽写成:
【逆生之塔·第四十一层「无名之暗」】
字尚未落定,灯光忽而坍缩成一声更轻的“咚”——
像婴儿在母腹里踢出的第五脚,
又像赌徒把第五枚骰子掷向命运最薄的那一层鼓面;
鼓面未破,回声已先抵达心脏。
四人并肩,踏入灯光。
身后,月亮路缓缓合拢,齿痕与齿痕相互吞噬,像一卷被倒回母体的脐带,从未存在。
前方,那粒灯光的光晕一圈圈扩散——
像未完的胎动,又像未揭的谜底;
光晕深处,隐约传来第六声心跳,
比他们四颗心脏加起来,还要年轻,
还要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