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逆生之塔·第二十四层「齿列迷宫」
——或:牙之回廊、血之拼图、镜外之童
门在背后合阖的刹那,长廊猛地一颤,像一条被强行拉直的脊椎,发出婴儿脊骨断裂般轻脆的“咯”。幽蓝的光从牙釉质墙髓里淌出,薄而锋利,把四人的影子钉在地面,短促得像四把刚拔出的匕首,随时会割断自己的跟腱。
长廊并不笔直,而是一道被岁月舔钝的犬齿,弧弯里藏着陈年齿垢与细小哭腔,一寸寸向更深处蛀去。空气悬浮着极细的牙粉,带着初生乳香与剖膛铁锈的混合味,仿佛产房与屠宰场共用同一扇呼痛的排风窗。
沈不归探出指尖,在墙釉上轻轻一划——釉质冰凉得像一枚冻住的吻,却立刻反咬他一口,留下一道猩红的血痕;他的虎牙仍在渗血,血珠滚成一串细小的红铃,叮当作响。
“墙在喝血。”他低声说,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的风。
林野闻言咧嘴,笑意漆黑。他抛起一枚刚凝成的骰子——骨质漆黑,棱角如犬齿。骰子在空中翻飞,像一颗被诅咒的流星,重新落回掌心时割开皮肉,血珠滚落,墙面伸出看不见的舌尖,瞬间舔净。
釉质深处旋即浮出一行反向小字,血色未干,仍在滴落:
【欢迎下注。血即筹码,齿为路引。】
陆清言抬手,将一枚冰雕棋子按在唇上,寒意如细针贯颅,在脑沟里结出一层薄霜:“别乱赌——这里连一滴血都会记账,利滚利,息生息。”
姜莱腕间的月牙铃轻轻一震,铃壁内渗出妹妹的声音,像羊水里的气泡破裂,带着潮湿的胎音:“姐……往左。”
四人于是左转。
第一道岔口
长廊在前方骤然裂为三股幽壑,岔口中央悬着一枚巨大的臼齿——齿冠朝下,根须朝天,像一枚倒吊的钟乳石,又像被夜色拔出的墓碑。齿面布满黑洞,孔孔皆塞着折成婴儿大小的纸条,仿佛蛀空的虫道里藏着细小的遗嘱。
林野踮脚,随手抽出一页。纸张在他指间“啪”地展开,是一幅歪斜的儿童蜡笔画:房子歪得像刚被拔牙后的牙槽,屋顶长满参差不齐的牙齿;门前四个火柴人,小手扣小手,最左侧那位却缺了一张嘴,只留下一个用橡皮擦反复蹭出的白洞。
画纸背面,墨迹犹湿,像刚用舌尖蘸血写成——
【若走错路,缺嘴的人将永远闭嘴。】
“缺嘴的——原来是我?”
林野扬眉,那枚缺口的虎牙像崩裂的瓷刃,又渗出一缕猩红,顺着唇沟滑成一条极细的朱砂线。
陆清言拈过纸条,指尖在火柴人之间丈量,指节冷得像替死神数骨:“不。是按我们拔牙的时辰。姜莱最后拔,齿列最完满,她的嘴仍被神只吻封。”
姜莱以指腹轻触自己完好如初的门牙,腕上月牙铃忽然升温,像被妹妹隔着羊水攥紧。
霎时——
左侧墙壁无声塌陷,吐出一缝仅容侧身的小径:釉质内壁旋出无穷螺旋,像一条被拉长的耳蜗,回荡着尚未被生出的耳鸣。
右侧则敞开一扇宽阔拱道:地面铺着柔软的牙龈质地,踩下去便挤出婴儿初笑般的“咕啾——咕啾——”,仿佛有乳牙在肉垫下悄悄长齐。
中间那条路最寡淡——笔直的釉质通道,黑暗在尽头静候,像一枚早已张开的咽喉。
沈不归将冰雕棋子按在额心,雪粒在颅内呼啸成白灾:
“左为‘回嚼道’——会把我们最想撕碎的句子一遍遍反刍;
右为‘乳牙园’——会让我们亲手埋下自己掉落的乳牙,听它们在下颌的墓园里继续说话;
中间那条‘恒常径’——表面无事发生,却在你抬脚落脚的间隙,偷偷从你寿命里剪走一截影子。”
林野吹了声口哨,哨音像刀片在釉质上刮下一层磷火:“三条路,都是喉咙。”
姜莱腕上的铃铛第二次轻颤。
妹妹的声音更轻,像羊水最底部浮起的气泡,尚未破裂就被黑暗喝掉——
“左边。”
于是四人侧身,像四枚被命运的智齿,依次挤进那道幽深的回嚼道。
釉质墙壁倏然合拢,像两排牙龈猝然咬合,将四人含在齿间。
螺旋纹路疯转,发出老式磁带倒带的尖笑,一圈圈剥开记忆的齿髓。
第一圈——
沈不归听见母亲的声音从齿缝渗出,冷得像雪线以下的风:
“你为什么不哭?”
字句凝成冰针,一根根钉进他的泪腺。
他面无表情,抬手把冰雕棋子按在墙心。棋子啪地炸成雪雾,声音被冻成碎冰,簌簌落地,像一场迟到的葬礼。
第二圈——
陆清言听见七岁那年的雪夜,自己跪在门槛上哀求:“别走,我怕。”
她指尖一紧,虎牙创口崩裂,血珠溅成朱砂符点。
她以血为墨,指走龙蛇,在釉质上画下一道镇魂符。符成,雪声骤灭,仿佛万鬼俯首。
指尖的梅花未谢,反而在符纹里缓缓旋转,像一盏替亡魂守夜的小灯。
第三圈——
林野听见自己所有没来得及骂出口的脏话被倒放,竟温柔成一句:“留下。”
他愣了半秒,随即狂笑,把漆黑骰子塞进嘴里,用犬齿缺口狠狠咬住。
骰子棱角割舌,鲜血混着唾液渗出,温柔被撕成碎布,脏话重新咆哮。
他一口把混血的唾沫吐向旋转的螺壁,釉质被烫出焦黑的齿痕。
第四圈——
姜莱听见妹妹未出生时的胎心音,像小鱼啄壳,轻,却倔强。
她抬腕,铃铛贴墙,羊水般的光晕荡漾开来。
胎心音化作一场无声的雨,落在釉质上,长出细小的月白色蘑菇。
蘑菇伞面浮现一行湿淋淋的字:
【出口在舌尖。】
林野啐出骰子,骨质的流星滚向前方,卡在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缝隙应声裂开,齿列般的门扉向外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