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圣殷若拙引陈御风至大殿左侧的偏厅，此处名为“论道堂”，是蜀山高层议事或接待重要宾客之所。堂内陈设更为简朴，仅有数张蒲团，一张矮几，墙上悬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道”字，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两人分宾主落座于蒲团之上。有道童奉上清茶，茶汤碧绿，香气清幽，乃是蜀山特产的“剑眉茶”，蕴含一丝微薄剑意，有宁神悟道之效。然而陈御风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去碰。此茶于蜀山弟子或许是宝贝，于他而言，与他自带的“野茶”相比，不啻云泥之别。
殷若拙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微沉，却不动声色。他轻抿一口茶，率先开口，语气平和，试图探寻对方的根底与来意：
“尊驾气度非凡，贫道修行数百载，亦未曾得见。不知尊驾从何处仙山福地而来？所修何道？”
陈御风目光平淡，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此界之道，于汝眼中，为何？”
殷若拙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反问核心问题。他沉吟片刻，整理思绪，肃然答道：“天道运行，有其常轨。我蜀山一脉，承太清道统，尊奉的乃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境。以手中之剑，护持人间秩序，斩妖除魔，维系天道平衡，便是吾辈所求之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那个“道”字，继续阐述，言语中带着蜀山掌门的自信与坚持：“道，无形无象，生育天地；道，无情无名，运行日月。我等修士，当体天心，顺天意，明辨是非，恪守规矩。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便是蜀山之道，亦是吾所理解的天道正途。”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气度俨然，代表了蜀山仙剑派乃至此界正道对于“道”的主流认知，充满了秩序、规则与使命感。
然而，陈御风听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一段寻常的自我介绍。他端起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剑眉茶”，看着杯中悬浮的、形似剑刃的茶叶，平淡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直接传入殷若拙的神魂深处：
“水无常形，道亦无常。”
仅仅七个字，如同第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殷若拙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陈御风继续道，语气依旧淡漠，却字字如锤，敲打在蜀山千年来固化的道念之上：
“执着于形，已落下乘。”
“以规则界定天道，无异于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汝等所谓平衡，不过是画地为牢，自缚手脚。”
“！！！”
殷若拙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修行数百年，道心坚定如磐石，自认已触摸到天道边缘，此刻却被对方寥寥数语，将蜀山奉行了千年的核心教义批驳得近乎体无完肤！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的话语并非强词夺理，而是直指一种他隐约感知到、却从未敢深入思考的……更高层面的“真实”！
水无常形，道亦无常？难道天道并非一成不变的规则？
执着于形，已落下乘？难道蜀山千年的剑道、规矩，反而成了阻碍？
画地为牢？难道维系六界平衡的使命，本身是一种局限？
就在殷若拙心神剧震，道心泛起剧烈涟漪之际——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源自大地肺腑的震鸣，自蜀山后山禁地——剑冢的方向传来！
起初只是微不可察，但瞬息之间，那震鸣便化作了一片宏大而激昂的剑啸！
“锵——！”“嗡——！”“呤——！”
成千上万，不，是数以十万计的古剑、残剑、灵剑、乃至剑意烙印，在同一时刻，齐齐发出清越的鸣响！这剑啸之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仿佛在共鸣，在朝拜，在回应着某种凌驾于它们所有认知之上的、至高无上的“剑”之真意！
论道堂内，殷若拙猛地站起身，脸上首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容！剑冢万剑齐鸣，这是蜀山立派以来从未有过的异象！即便是开派祖师得道之时，也未曾引发如此规模的剑器共尊！
这异象，分明是因眼前之人那几句看似平淡，却直指大道本源的言语所引发！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略显踉跄、带着浓烈酒气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入了论道堂。来人须发潦草，道袍不整，腰间挂着个硕大的酒葫芦，正是蜀山长老，酒剑仙司徒钟。
他原本不知在何处醉卧，却被那惊天动地的万剑齐鸣硬生生惊醒，循着那引发共鸣的源头气息，迷迷糊糊就冲到了这里。他一进来，那双因宿醉而朦胧的眼睛，便死死地盯住了蒲团上安坐如山的陈御风，鼻子还用力吸了吸，仿佛在嗅着什么。
“妙！妙啊！”司徒钟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醉意瞬间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与兴奋，“老道我醉了半辈子，听了半辈子的大道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通透！就刚才那几句！‘水无常形’、‘执着于形’……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剑不该是死的规矩，应该是活的！是随心所欲，是无拘无束！”
他手舞足蹈，围着陈御风转了两圈，完全无视了脸色铁青的师兄殷若拙，对着陈御风躬身便是一揖，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前辈！不，先生！司徒钟受教了！就凭您这几句话，胜过俺读万卷道书，练千年死剑！”
他本就性情率真，不拘礼法，追求的是逍遥自在的剑道。陈御风那番打破规则、直指本心的言论，恰好击中了他心中一直模糊追求却未能明晰的境界，让他豁然开朗，如何不激动万分？
殷若拙看着失态的师弟，又感受着殿外依旧未曾停歇、反而愈发激昂的万剑齐鸣，再看向陈御风时，眼神已彻底变了。那不再是面对深不可测高手的凝重，而是混合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道心被撼动后产生的……自我怀疑。
此人究竟是谁？言出法随，竟能引动蜀山根基剑冢为之共鸣！其道，究竟是何等境界？
陈御风对于殿外的万剑齐鸣、对于酒剑仙的激动拜谢，依旧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他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只是淡淡地看了殷若拙一眼，仿佛在说：看，这便是“执着于形”的后果。
一场精心准备的论道探底，竟以这样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蜀山掌门坚守的道心被撼动，千年剑冢因言而鸣，酒剑仙得闻大道而欣喜若狂。
陈御风仅凭寥寥数语，便在蜀山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颗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石子。而他自身，依旧超然物外，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天气。这无声处响起的惊雷，已然在蜀山众强者的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