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屏风(1 / 2)

第一章染漆的旧物

江南梅雨季,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缠得整座青川古镇都浸在潮湿里。

江寻的“寻古斋”藏在古镇最深处的巷弄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侧斑驳的白墙黑瓦。他是个旧物修复师,专接别人不敢碰的“邪性”物件,工作室里摆满了各式老东西:缺耳的青花瓷瓶、断弦的七弦琴、蒙着尘的铜制罗盘,每一件都带着时光的痕迹,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天午后,雨势稍歇,一个穿灰布衫的老汉撑着油纸伞,站在寻古斋门口。他手里抱着一个长条木盒,盒身裹着发黑的棉布,边角处露出暗红的漆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江先生,能修这个吗?”老汉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寻抬眼打量他,老汉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深色的污垢。他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盒身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着淡淡的檀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扇折叠式的屏风,长约两米,高近一米,由三块木板拼接而成,木胎外髹着朱红大漆,上面用金线和彩漆绘制着“百鸟朝凤”图。屏风的工艺极为精湛,凤凰昂首立于梧桐树梢,尾羽流光溢彩,周围百鸟姿态各异,或展翅翱翔,或栖于枝头,栩栩如生。

可诡异的是,这幅百鸟图里,唯独少了一只凤凰的伴生鸟——青鸾。更奇怪的是,屏风中央的漆色不均匀,像是被人重新补过,补漆的地方颜色略深,与周围的旧漆格格不入,而且在补漆的边缘,隐约能看到一些细小的裂纹,裂纹里嵌着些灰黑色的粉末,像是骨灰。

“这屏风是哪里来的?”江寻指尖拂过屏风表面,漆料冰凉,带着一种异样的黏腻感,不像是普通的生漆。

老汉叹了口气,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喝了口江寻递来的热茶,才缓缓开口:“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民国时期的东西,原是青川镇上‘鸣春班’的镇班之宝。”

鸣春班江寻听过,是民国年间红极一时的戏班,班主苏鸣玉是个传奇人物,不仅戏唱得好,还精通漆艺,这扇就是他亲手绘制的。可后来鸣春班突然解散,苏鸣玉和戏班的十几个弟子一夜之间消失,再也没有音讯,成了青川古镇的一桩悬案。

“我祖父是鸣春班的杂役,”老汉继续说,“当年戏班解散,他偷偷把这屏风藏了起来。可自打这屏风进了我家,怪事就没断过。我父亲年轻时,夜里总听见屏风后面有唱戏的声音,后来得了失心疯,不到四十就没了。现在轮到我,最近总梦见一群穿戏服的人围着我哭,说他们冷,说屏风没画完……”

江寻皱了皱眉,又仔细观察屏风。三块木板的连接处,刻着细小的“鸣玉”二字,是苏鸣玉的落款。他用放大镜照向补漆的地方,发现那些灰黑色粉末里,竟掺着几根细小的毛发,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纤维,像是布料的残渣。

“这屏风的漆有问题。”江寻沉声道,“不是普通的生漆,里面混了别的东西。而且补漆的人手法粗糙,完全破坏了原有的工艺。”

“江先生,不管里面是什么,求你把它修好。”老汉抓住江寻的手,眼神急切,“我孙子最近总盯着屏风看,说里面有好多小鸟在叫,还说想进去玩。我怕……我怕他会像我父亲一样。”

江寻沉默片刻。他修复旧物,不仅是修复器物本身,更要化解附着在上面的执念。这扇,显然藏着鸣春班消失的秘密,也缠着不散的怨气。

“可以修,但我有个条件。”江寻看着老汉,“修复期间,屏风要放在我这里,而且你要把知道的关于鸣春班的事,全都告诉我。”

老汉连连点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放下屏风,留下联系方式,撑着油纸伞匆匆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雨雾缭绕的巷弄里。

江寻将屏风搬到工作室的中央,用干净的棉布轻轻擦拭表面的灰尘。当他擦到补漆的地方时,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指尖竟渗出一滴血珠,血珠滴在屏风上,瞬间被漆料吸了进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而那补漆的地方,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些,像是活过来的血。

第二章夜半戏声

修复工作从清理漆层开始。江寻准备好工具:细砂纸、脱脂棉、特制的脱漆剂,还有一盏昏黄的老油灯。梅雨季的夜晚格外阴冷,工作室里的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屏风上的百鸟影子晃动,像是要从木板上飞出来。

他先用脱脂棉蘸着脱漆剂,小心翼翼地擦拭补漆的部分。脱漆剂遇到漆层,发出“滋滋”的轻响,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原本的霉味和腥气,让人头晕目眩。

擦了约莫一个时辰,补漆的地方渐渐褪去,露出而是一片发黑的木质,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人名,又像是某种符咒。

他凑近细看,那些小字模糊不清,像是被人用利器刻上去的,笔画扭曲,透着一股绝望。就在这时,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工作室里的温度骤降,一股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哗作响。

江寻下意识地抬头,瞥见屏风上的百鸟,不知何时,那些鸟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像是嵌着两颗黑色的琉璃珠,正死死地盯着他。

“谁?”江寻喝了一声,顺手抓起桌上的铜罗盘。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在巷弄里呜咽,像是女人的啜泣。江寻壮着胆子走过去,仔细查看屏风,那些鸟的眼睛依旧是彩漆绘制的,并没有什么异常。他以为是自己太累出现了幻觉,揉了揉太阳穴,继续清理。

午夜时分,江寻终于将补漆全部清理干净。那些刻在木头上的小字清晰地显现出来,一共十二个名字,都是两个字,像是戏班弟子的艺名:春桃、秋月、寒梅、雪松……每个名字后面,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卒”字。

江寻心里一沉,十二个名字,难道鸣春班当年失踪的,正是十二个人?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用指尖敲击木板。江寻猛地转身,只见屏风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穿水绿色戏服的女子,身形纤细,长发垂腰,正背对着他,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哼唱的戏曲调子,婉转凄凉,正是昆曲《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

“你是谁?”江寻握紧铜罗盘,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指向屏风的方向。

女子没有回头,哼唱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悲伤,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委屈。江寻一步步靠近,就在他快要触碰到女子衣角的时候,女子突然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屏风后面。

同时,屏风上的百鸟像是活了过来,翅膀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鸟鸣声,声音尖锐刺耳,像是在哀嚎。江寻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发黑,耳边全是各种声音:唱戏声、哭泣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场混乱的闹剧。

他挣扎着后退,撞到身后的书桌,桌上的油灯掉在地上,油洒了一地,火苗瞬间蔓延开来。江寻顾不上收拾,转身就往门口跑,直到冲出寻古斋,站在湿漉漉的巷弄里,那些诡异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他回头看向寻古斋,油灯的火苗已经熄灭,工作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那扇,在黑暗中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像是一双窥视着他的眼睛。

第三章鸣春班旧事

第二天一早,江寻带着一身疲惫,去了古镇东头的养老院。他要找的人,是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陈婆婆。陈婆婆今年九十九岁,年轻时曾在鸣春班附近的绣坊做工,见证过鸣春班的兴衰,或许知道当年的真相。

养老院坐落在一座古宅里,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梅树,枝头还挂着未干的雨水。陈婆婆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手里拿着一根绣花针,正在绣一块手帕。

“陈婆婆,我想问问鸣春班的事。”江寻递上一杯热茶。

陈婆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放下绣花针,接过茶杯,指尖微微颤抖:“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鸣春班?”

“我最近接手了一件鸣春班的旧物,是苏鸣玉亲手做的。”江寻说,“屏风上刻着十二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卒’字,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陈婆婆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那十二个名字,是鸣春班最优秀的十二个弟子,有花旦、武生、小生,个个都是苏鸣玉一手教出来的。”

陈婆婆说,民国二十五年,鸣春班红遍江南,苏鸣玉更是被称为“江南第一旦”。可苏鸣玉性子孤僻,又极度自负,他不允许任何弟子比他优秀。那年秋天,戏班要去南京演出,选角的时候,弟子春桃的表现远超苏鸣玉,赢得了所有人的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