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阳轻轻吐出一口气,侧过头,对父亲飞快地眨了一下眼。那眼神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冷静。
他知道,暂时的摆脱还不够。跟踪者发现跟丢了,可能会在更大的范围内搜索。必须彻底“洗”掉尾巴。
他引着父亲,继续在蛛网般的巷道里穿行,最终从一条堆满煤堆的小胡同里钻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条稍微宽敞些的街道,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的童声。
是一所小学放学了。
穿着各色棉袍、戴着帽子的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笼的雀儿,叽叽喳喳地涌出校门,瞬间占据了半条街道。有的追逐打闹,有的凑在一起看小人书,有的围着卖糖人、面茶的小摊,嚷嚷着要父母买。
时机正好!
林向阳眼睛一亮,他猛地将父亲拉到路边,迅速摘下自己头上那顶半旧的驼色毛线帽,不由分说地扣在父亲头上,又飞快地解开父亲深灰色长衫最上面的纽襻,让衣领随意地敞开着,显得不那么拘谨。然后,他拉起父亲的手,低声道:“爸,混进去,跟着他们走,别回头!”
林大山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图。他没有丝毫迟疑,像一滴水汇入河流那样,自然地走进了那群喧闹的小学生中间。他微微弓着背,放缓了步子,瞬间就融入了那些来接孩子的家长、爷爷的人流里。他那原本略显清癯孤高的身影,此刻在人群的掩护下,变得模糊而寻常。
林向阳自己则一闪身,躲到了路边一个卖风车的老爷爷的摊子后面,借着那些呼呼转动的彩色风车遮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来处。
没过多久,那个跟踪者果然出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褂、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在街口略显焦躁地张望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人群,试图找出那个消失的目标。他的视线几次掠过那群小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但那个戴着驼色帽子、穿着解开领口长衫的男人,在他眼里,不过是无数个接孩子放学的普通父亲中的一个,没有任何特别。跟踪者的目光最终茫然地移开,投向更远的地方,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甘。
人群簇拥着,喧闹着,慢慢向前移动。林大山混在其中,跟着队伍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拐过了前面的街角,消失了。
直到确认父亲已经安全离开,直到那个跟踪者最终悻?然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林向阳才从风车摊后慢慢走出来。初冬的风吹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带来一阵凉意,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多么狂野,小腿肌肉也因为刚才的紧张奔跑而微微发颤。
他没有立刻去追父亲,而是绕了另一条路,在预定的地方——离家不远的一个关闭的店铺屋檐下,看到了静静等待着的林大山。
父亲已经摘下了那顶可笑的毛线帽,拿在手里,长衫的纽襻也重新扣得一丝不苟。他站在那里,身姿重新变得挺拔沉静,仿佛刚才那段亡命般的穿梭从未发生。
林向阳一步步走过去,在父亲面前站定。
林大山低下头,看着儿子。男孩的头发被帽子压得有些乱,鼻尖冻得发红,胸脯还在微微起伏,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映着薄暮降临前最后的天光,也映着他的影子。
没有赞许,没有后怕的责备,甚至没有一句“做得很好”。林大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那目光深邃得像夜里的海,里面翻涌着太多林向阳读不懂的东西——有未散尽的余悸,有沉重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一种刮目相看,以及一种……近乎于依赖的、复杂而柔软的情绪。这种情绪,林向阳是第一次在父亲眼中如此清晰地看到。
他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牵住,而是轻轻拂去了落在林向阳肩头的一片枯黄的落叶,动作轻柔得近乎珍重。
“回家了。”林大山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父子二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无声的、坚实的东西,在那惊心动魄的午后,悄然生长,连接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