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那截旧围裙往前走,围裙在风里忽闪,像一面被柴火熏黄的旗。猫窝在你肩头上,尾巴垂到你胸口,尾巴尖一下一下敲,像替你把心跳打拍子。鞋底下的土路开始变软,踩上去“噗叽噗叽”,像才刚发过水的稻田,热汽顺着裤脚往上爬,把你的膝盖蒸得通红。
屋里的灯只有黄豆大,却稳稳地亮。门槛高,你差点绊一跤,猫“喵”地一声笑你。屋里还是老样子:灶口朝外,灶膛黑得发亮,像一张常年不刷牙的嘴,却笑得亲切。灶台上坐着一口大铁锅,锅肚深,锅沿厚,锅里空落落,却“滋啦滋啦”自己响,像肚里藏了只馋猫,催你快点添柴火。
奶奶把锅铲靠在墙角,冲你抬抬下巴:“先坐。”声音不高,却像锅盖碰到锅沿,叮当地脆。屋里没椅子,只有一张矮脚木墩,墩面被屁股磨得发亮,你一坐,木头“吱呀”一声叹气,像说:又来了,小馋鬼。
她转身去灶后,弯腰搂来一捆稻草,草叶上还沾着夜露,“噼啪”一拧,水珠掉进火塘,溅起七个小火星,火星子跳到你脚背,烫得你直缩,却舍不得挪开。火点着了,先红后黄,最后“轰”地一声,蹿成金亮的火苗,火苗像七条小舌头,一起舔锅底,舔得锅沿直冒汗。
奶奶不急着下米,先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一层揭,揭到第七层,露出最后七片锅巴。锅巴颜色深得像夜,边儿却烤得透亮,像谁给黑天镶了金边。她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含,含软了,才递给火膛,火舌“呲溜”一卷,锅巴香立刻炸开,像有人在屋里放了一挂小鞭,炸得你直咽口水。
“留着点肚子,还有一趟路。”奶奶说话像往锅里撒盐,一点点就够。你听不懂,却点头。她抬手,把剩下的六片锅巴塞进你口袋,拍拍袋布,像给种子盖土:“走吧,锅巴不等人。”
火膛里忽然“噼啪”一声脆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锅底翻身。奶奶用火钳一拨,拨出七粒红通通的炭,炭头裂着小口,像七只小嘴在笑。她用火钳夹起一粒,放在你掌心,炭热却不烫,像一颗会呼吸的心。“带上,路上冷。”
你握拢五指,炭在拳里轻轻跳,跳得你血管“咚咚”跟着打鼓。猫这时跳下肩头,围着奶奶的脚转圈,尾巴扫过的地方,地上的灰被卷成小漩涡,漩涡里浮出七个小脚印,脚印排成一条线,从灶口一直通到后墙。墙上原本没门,此刻却“咔啦”一声裂开一道缝,缝里透出橘黄的光,像谁在后头点了一盏油灯。
奶奶冲你摆摆手,动作轻得像给锅里的粥吹凉:“别回头,回头就糊锅。”你抬脚,猫却先蹿进去,尾巴尖在光里闪一下,像给你点了个引路灯。你跟进,裂缝在身后“噗”地合拢,连灰都没掉一块,像刚才的灶、锅、火、人,全被谁拿锅铲一抹,抹成一张平滑的锅底。
眼前是一条细长的走廊,走廊不是砖,是整块整块的大锅巴,边儿微卷,踩上去“咔嚓咔嚓”,像踩在冬天结冰的河。走廊两侧排着七口小灶,灶眼只有碗口大,灶膛却深,像七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每口灶旁悬着一只小风铃,铃是爆米花做的,风一过,“沙沙”响,像七个小嗓子在合唱:锅巴锅巴,香香啦——
你走到第三口灶,灶里忽然“嘭”地一声,冒出一朵白烟,烟里浮出一只小白碗,碗边烤得焦黄,像穿了件脆皮袄。碗自动飘到你面前,碗里盛着七颗热米粒,米排在碗底,像七颗小星星。你伸手去接,碗却一缩,像害羞的小猫,只把香味往你鼻子里推。香味是刚出锅的锅底饭,带一点焦糊,一点河腥,一点葱甜,像把整条故乡的河、整片故乡的田、整颗故乡的心,一起煮进这七粒米。
你忍不住,伸出两指,捏起一粒。米一到指尖,立刻“啪”地炸成一小团雾,雾裹住你手指,像给你戴了只暖手袋。其余六粒也“噼里啪啦”跟着炸,炸出六团雾,雾连在一起,凝成一只软软的手,手牵住你手腕,牵着你往前拉。你迈脚,走廊立刻“咔嚓咔嚓”往前长,一步一级,一步一响,像有人把锅巴当铁轨,现铺现走。
走到第七步,雾手“噗”地散了,散成七个小泡,泡里各浮一片小锅巴,锅巴形状千奇百怪:有的像月牙,有的像河蚌,有的像猫爪,有的像奶奶的侧脸。泡飘到你眼前,排成一圈,像七面小镜子,镜里映出你七段路:洼地里的水漂、荷塘里的藕节、麦田里的风筝、炊烟里的猫叫、云床上的呼噜、灰烟花下的笑脸、锅巴路上的脚印——七段路叠在一起,叠成一张车票,车票上写着:第八段路,回家。
泡“啪”地一起碎,碎渣落在你脚背,像七片小雪花,一碰就化,化进你皮肤,顺着血管一路暖到心窝。走廊尽头忽然出现一道木门,门是新的,却带着旧色,像被人用米汤一遍遍刷过。门没锁,只别着一根稻草,你拔下草,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一股更浓的焦香扑面而来,香里带着一丝烟味,像谁刚把灶膛里的火捅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