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医走出帐外时,风雪几乎将他掀倒。
他年迈枯瘦,脊背佝偻,却站得极稳,仿佛脚下不是积雪,而是地脉深处涌动的根。
小儿躺在雪地上,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唇角干裂渗血。
母亲跪在一旁,双手颤抖,几乎说不出话。
“烧得……要化了……”她喃喃,眼泪刚流出便凝成冰珠。
老巫医低头看着孩子,目光沉静如古井。
他没有伸手探脉,没有取出银针,也没有念咒焚符。
他只是缓缓解下身上那件沾满药灰、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兽皮大氅,轻轻盖在孩子身上。
然后,他抬眼,扫视四周围拢的村民。
“抬他进屋。”声音沙哑,却如雷贯耳,“置于众人之间,同息共暖。”
众人一怔。
“不施术?不驱邪?”有人迟疑。
老巫医不答,只转身推门入屋。
屋中火塘将熄,余烬微红。
他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灰,火光忽闪一下,映出他脸上纵横的沟壑。
村民迟疑片刻,终是依言而行。
他们将小儿抬入屋中,置于中央,老少男女围坐一圈,彼此依偎,肩贴着肩,呼吸交叠。
屋外风雪咆哮,屋内却渐渐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暖意——不是火的热,而是活人的气息,是心跳共振的频率,是血脉相连的共鸣。
三更天,雪势渐歇。
小儿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体温悄然回落。
原本急促的喘息变得绵长,胸口起伏如潮汐归宁。
老巫医伸出手,指尖轻触其额,冰凉如石。
他闭上眼,低语,似对小儿,又似对天地:
“不是我们治你……是大家的气,把你浮起来了。”
话音落,屋外忽有异象。
百名孩童正蜷睡于各家炕头,呼吸均匀,节奏竟出奇一致。
那气息在雪夜中凝成淡淡白雾,如丝如缕,自窗缝、门隙飘出,在空中交织成网,缓缓沉入大地。
而地底深处,一道幽蓝光流悄然苏醒,蜿蜒如河,自极北雪峰脉眼出发,穿岩破土,流向四方。
这光流无声无息,却与南境竹篱下的紫花根系相连,与北境药风原的泥土共振,与乱葬岗新耕之田的种芽同频。
它不在典籍里,不存碑文中,却真实流动——如同殷璃曾以血肉之躯破局时,所唤醒的那条被封印千年的“生息之脉”。
此时,夏溪畔。
一名旅人赤足涉水,衣衫褴褛,面色苍白。
他已在山中迷途七日,饥寒交迫,本以为必死,却不料一路饮此溪水,咳喘止,腹痛消,竟渐渐恢复力气。
他蹲在溪边,捧水细看,澄澈见底,无色无味。
“这水……到底有没有药?”他问岸边嬉戏的孩童。
孩童抬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你病好了吗?”
旅人一怔。
他怔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撬开了他心中某种长久的执念——他一路寻医问药,求丹访道,可何时真正静下心来问过自己:我究竟有没有病?
他闭目回想,七日前的高热、咳血、幻觉……如今想来,竟如梦似幻。
而此刻,四肢轻盈,五感清明,连呼吸都带着草木清气。
“好像……”他喃喃,“从没病过。”
孩童不答,只拾起一根竹竿,搅动溪水。
水面涟漪荡开,竹竿底部裂纹蜿蜒,竟与传说中《识痛阵》的主枢纹路分毫不差——那是殷璃当年以医道破局时,亲手刻下的阵眼图谱,曾引动天下痛感共鸣,令万民觉醒。
可此刻,裂纹无光,水无波,阵不启。
孩童眨眨眼,忽然将竹竿折成两截,随手扔进岸边小灶里。
火苗“噼啪”一声,腾起半尺高。
“用完了,就是好药。”他说。
灶中火光跳跃,映照出远方天际微明。
冬至将至。
南境、北境、乱葬岗、极北雪峰——四地几乎同时升起炊烟。
不是祭祀,不是祈福,只是寻常人家早起生火,熬粥做饭。
饭香随风而起,穿林渡野,竟在无形中连成一片气息之网。
飞鸟掠过,羽毛微振;野兽嗅到,驻足凝望;连风都慢了下来,仿佛怕惊扰这一缕人间烟火。
南境老屋,晨雾未散。
哑女立于灶前,铁锅中米汤翻滚,白雾氤氲。
她伸手欲揭锅盖,指尖忽觉一丝异样——
风,穿指而过。
那风不冷不热,却带着某种熟悉的触感,仿佛旧年某人曾轻轻握过她的手,教她辨药、识脉、听息、观气。
那时她不能言,那人便以指尖在她掌心写字,一笔一划,如刻入骨。
她不动,不语,只缓缓仰头。
星河流转,天地寂静。灶火微红,饭香四溢。
她唇边微动,声音轻得几乎被火苗吞没:
“你不是走了……是终于,活成了这一口热饭。”
风止。
叶落。
饭香弥漫。
世界安静得,像一口热饭咽下后的满足。
她低头,伸手揭锅——
米汤表面,热气蒸腾未散,一粒粒米浮于汤面,缓缓移动,竟无声无息排列成一幅图:七络交织,脉络分明,正是旧年《生息引》第七络图——那曾被焚毁、被禁传、被遗忘的医道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