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医不答,只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古井映星。
他看了那弟子一眼,又望向洞外渐亮的天光,忽然道:“去,把孩子们都叫来。”
“什么?”
“百名童子,按日常辰时,在谷口练息。”
弟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是洪灾将至!不是晨课!”
“正因是洪灾,才更要练息。”老巫医语气平淡,仿佛说的是今日饭该多加一把米,“心乱则气乱,气乱则地动。他们若慌,大地也慌。”
话音未落,风自洞底卷起,带着千百年积压的寒意,却在触及他衣角时骤然温顺,如犬伏于主前。
三日后。
雪崩之势竟悄然止住。
融水未泛滥成灾,反而如受无形之引,沿着早已干涸数百年的古河床静静流淌,蜿蜒南去。
河床本已掩埋于冻土之下,无人记得其走向,可如今水流所经之处,竟与地脉光流完全契合,仿佛大地自己想起了它该走的路。
一名眼尖的年轻药师跪在河畔,颤抖着掏出随身携带的残卷——那是殷璃手绘的《九转归元阵》拓片残页,仅存一角。
他对照水流走向,忽然失声:“这……这和‘九转归元’的导气线路……一模一样!”
他激动地转身欲报,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捂住了嘴。
老巫医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手中捏着一团未化的雪,缓缓塞进他口中。
“别说出来。”老人低语,眼中竟有笑意,“一说,就不灵了。”
少年僵住,寒雪在舌上化开,苦涩渗入喉间。
他忽然明白——这不是奇迹,也不是传承。
这是活着的医道,早已不再依赖文字、阵法、甚至记忆。
它已沉入土地,融进呼吸,成了人间本能。
南境夏溪,水浊如泥。
一名旅人跋涉千里而来,咳喘不止,听闻此地饮水可清肺毒,特地取水欲饮。
可舀起一看,浑黄不堪,浮着枯叶腐草,哪像良药?
“这也能喝?”他皱眉,怀疑地看着岸边煮水的孩童。
孩童不答,只将整瓢泥浆倒入铁锅,架火煮沸。
水滚后静置片刻,自然沉淀,上层清如琉璃。
他取碗盛满,递出。
旅人犹豫再三,小啜一口。
初时无感,片刻后,胸口郁结竟微微松动,多年宿疾如被温手抚过,竟有缓意。
他惊疑不定,低头看碗底——
一道焦痕赫然成形,似无意烧灼,却分明构成一个极简的阵枢之象,与殷璃晚年所创“识痛阵”核心分毫不差!
他大惊,急忙掏笔欲记。
孩童却已端起锅,轻轻一倾——
清液尽数倒入溪流,随波而去。
“记住了,就忘了。”孩童抬头,眼神清澈如初生之泉。
旅人怔在原地。
风过林梢,溪水潺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秋初之夜,天地骤静。
无风,无星移,无虫鸣,连山间雾气都凝滞空中,宛如时间停摆。
哑女正在院中晾晒紫花根,忽然指尖一麻,似有电流自地底窜上脊背。
她蹲下身,掌心贴地,闭目感应——
地脉……停了。
不是衰弱,不是紊乱,而是彻底的停跳,如同心脏骤停。
她不惊,不呼,不召人。
只是默默起身,走入屋内,从梁上取下一个褪色药囊——那是殷璃遗物,曾被视为圣物,如今却积满尘灰。
她轻轻解开绳结,将其中残存的几片干枯药叶倾入井口。
刹那间——
井水翻涌如沸,腾起白雾丈许。
地下深处,紫花根系骤然舒展,如网张开,银光流转,竟与当年殷璃布阵时的地络共鸣同频!
同一时刻,北境青年犁至田心,忽觉脚下泥土一震,犁锋顿住;
焚典后人之子正夜巡药田,锄头悬空,指尖发麻;
极北雪峰,老巫医枕边骨铃无风自鸣,三声清越,响彻寒夜。
四地同感。
无需言语,无需信使,他们同时知晓:
地脉重启。
而她,从未归来。
哑女立于井边,望着沸腾的水面渐渐平息,唯余一圈圈涟漪扩散,无声无息。
她轻声道:“你不是医了世界……”
微风拂面,灶房传来柴火轻爆之声。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是教会了世界,自己医自己。”
井水归寂,涟漪将尽。
晨光悄然爬上屋檐,照进老屋厨房。
灶台冷灰覆盖,昨夜余烬早已熄灭。
忽然,灶底一点红光亮起,如心跳复苏。
火焰无声燃起,舔舐锅底,噼啪轻响。
屋外,孩童跑来,掀开锅盖,惊讶抬头:“阿姐,谁点的火?”
哑女正走过门槛,闻言停下,望了一眼那跃动的火苗,轻轻一笑:
“饿了……就该有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