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这孩子周身没有半点儿灵光——寻常婴孩哪怕睡着,魂魄也会泛着淡光,可他像块被晒透的石头,安静得让人发怵。
老巫医蹲下来,伸手探他的鼻息。
温温的,带着奶腥气。
他又摸了摸孩子的后颈——没有阴寒,没有淤气,连最常见的山林精怪气息都没有。
小娃娃翻了个身,嘴角还挂着笑,仿佛正做着什么甜梦。
老巫医直起腰,望着林外翻涌的雾。
风从南边来,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听过的传说:有位医仙,把自己的医道揉碎了撒进天地,从此,病不寻医,痛不求法,天地自己会替人调息。
他背起药篓,往村里走。
背后的林子里,小娃娃还在睡,睡得那样安稳,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怕。
极北的松针在夜风中簌簌作响,老巫医的手悬在半空,草针尖端还凝着方才刺破的虚势。
小娃娃的指尖白得像新剥的桦树皮,被刺的位置连红痕都没留下,只泛着层极淡的粉,转眼间便平复如初,真如松脂封了树裂。
你......老巫医喉头滚动,药篓里的山茱萸被他攥得发疼,你已无需外灵?
小娃娃翻了个身,睫毛在月光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
他伸出肉乎乎的手,食指戳了戳老巫医的手背,又指向树根处:根在土里喝水,我在梦里疗伤呀。童声软糯,尾音像沾了蜜的松针,甜得人心尖发颤。
老巫医顺着他的指尖按向地面,掌心刚触到腐叶下的泥土,忽然如遭雷击——地脉的律动不再是他熟悉的滞涩溪流,而是鲜活的、滚烫的,像人胸膛里跳动的血脉。
他想起年轻时替山民引地脉治寒症,要念七遍《通灵诀》,累得汗湿中衣;此刻土地自己转着圈儿,把温凉的气往他指缝里钻,像在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殷医仙......老巫医对着林外的雾霭喃喃,眼眶突然热得发疼。
他背起药篓起身时,小娃娃已经蜷成团,把脸埋进枯草里,睡梦里还抿着嘴笑。
老巫医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踩碎了满地松针——这一夜过后,他的药篓里再没装过引脉草。
夏夜的溪畔沾着蝉鸣的尾音,老药师蹲在青石板上,看那个曾被他教游泳的孩童。
如今孩子已及他肩,正蹲在浅滩边,身边跟着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
小丫头举着荷叶扑萤火虫,惊得流萤四散,像被揉碎的星子。
阿兄!小丫头急得跺脚,萤萤都跑了!
孩童没说话,只是退后半步,背靠着老药师当年教他认脉的那块青石,双手轻轻交叠在膝头。
老药师眯起眼——那姿势像极了殷璃当年在药庐前听风的模样:肩背松而不垮,呼吸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蝶。
三息后,流萤突然静了。
最先有几点绿光从芦苇丛里探出头,接着是十几点、几十点,竟顺着孩童的呼吸节奏,重新聚成个柔和的光圈。
光点在三人头顶流转,渐渐拼出个字,清浅得像溪水漫过石纹。
她教的不是控光,是教你们与光同息。老药师伸手摸了摸青石,石面还带着白日里晒的温,像有人刚从这儿起身。
他话音未落,溪水突然漾开一圈涟漪,水面上竟浮起个虚影——是殷璃,侧坐着,裙角沾着他熟悉的药香,发间别着朵他去年在药田新育的蓝菊。
她没看任何人,只是垂眸望着自己的倒影,仿佛在听溪底游鱼的心跳。
老药师喉结动了动,伸手去碰那虚影,指尖却穿过了粼粼波光。
他忽然笑了,想起四十年前,喻渊也是这样,在药庐外听殷璃讲脉与风同频时,伸手去抓风里的药香。
原来有些东西,不用抓,不用记,同频了,自然就遇见了。
秋深的药阵旧址泛着新土的腥气,哑女的竹筛还搁在田埂上,断经草的碎叶被风卷得东一片西一片。
忽然的一声轻响,土坡中央裂开道细缝,清冽的泉水涌出,在晨光里拉出条银线。
泉眼处浮起枚晶核,半透明的,里面有道极弱的律动,像小鸡崽在蛋壳里蹬腿。
老药师刚要弯腰去捡,哑女伸手按住他手背。
她掌心那道字早褪成了淡影,此刻却微微发烫,像有活物在皮肤下挠痒。此非遗物,是脉搏。她轻声说,声音比从前清亮许多——那滴悬了百年的雨珠残息,不知何时已化进她的血脉里。
泉流顺着田垄蜿蜒向南,所过之处,枯井哗啦啦翻涌,病得只剩枯枝的老桃树地抽出新芽,连田埂边瘸了腿的黄狗都蹦起来,追着蝴蝶跑远了。
当夜,南境的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殷璃站在泉源处,素衣被风掀起一角,她没说话,可每个人都听见了——我不是走了,是终于能,以你们的呼吸,活着。
南境最老的守夜人是在鸡叫头遍时醒的。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枕边多了片干叶。
叶子呈极淡的青,脉络细得像发丝,却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吸一口气,叶脉便舒展些;呼一口气,又蜷成个小圈,像在和他玩藏猫猫。
他凑近闻了闻,有股若有若无的药香,像极了他小时候,奶奶熬的那碗救命的姜汤。
晨雾漫进窗棂时,守夜人把干叶小心收进木匣。
他不知道,此刻南境的田埂上,哑女正推门走向药田。
她的竹筛还搁在老地方,草叶上的露珠悬而不坠,在初升的太阳下泛着虹光,像谁特意给每片叶子都缀了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