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捧土沾着冰碴子,刮得指腹生疼。
残首没停,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丝,混着黑泥在土面上洇开。
他想起昨夜梦里,有个女声在耳边说:“你烧了我的医典,却烧不掉我在病童掌心画的纹路;你埋了我的药方,却埋不掉我在乞儿心口渡的那口气。”那声音很轻,轻得像当年他在药庐外偷听到的——殷璃采断经草时哼的小调。
“啪。”第十根指甲断裂的脆响,混着血滴入土的闷声。
残首突然僵住——地底的脉动停了。
就像有人猛地攥住了大地的心脏,所有震颤都卡在半道上。
他盯着掌心的血珠渗入土缝,忽然看见断经草的纹路亮了,金线顺着血痕往土里钻,像在找什么。
“嗡——”
脉动重新炸开时,是反向的。
残首被震得向后仰倒,心口的草茎“唰”地窜出来,在他面前绽开朵血红色的花。
花芯是枚极小的头骨,下颌突然张开,溢出的不是他熟悉的暴戾气浪,而是段走调的哼唱:“断经草,叶儿尖,春风吹过绿半山……”
残首的瞳孔剧烈收缩。
这是他在殷璃的旧物里翻到过的——她十四岁时写在药筐内侧的歪诗,当时他嗤笑着命人烧了,现在却从草花里淌出来,甜得像蜜,烫得像火。
他浑身发抖,喉咙里的炭块“咔”地碎了,哑着嗓子挤出半句话:“我……我听见她……”
话音未落,草花“噗”地散成金粉。
残首的神识像被抽走了线的傀儡,直挺挺栽进土坑。
他的掌心却亮得刺眼——“赎”字心纹从血肉里浮出来,红得像要渗血。
“他醒了。”
喻渊的残念裹在风里,望着土坑里的空壳,喉间泛起极淡的暖意。
他能感觉到,那些曾被仇恨腌渍的神识碎片,此刻正顺着心跳的脉络,往四周的泥土里钻——不是为了惩罚,是为了记住。
就像殷璃当年说的:“最好的惩戒,是让他们替我记住,我曾怎样活过。”
风卷着他往医监禁库去。
残念只剩最后半柱香的光阴,他得赶在消散前,把最后一把火点上。
禁库里积着百年灰,喻渊的神识拂过最顶层的檀木匣——那里面锁着殷璃的《初问集》原稿,当年被他亲手盖上“违制”朱印的。
他停在匣前,将残念凝成殷璃的初息:清苦的药香混着晨露,是她第一次替人诊脉时,腕间沾的味道。
“唰——”
最底层的《医典总纲》突然震了震。
喻渊没停,继续往前飘。
第二卷《毒经注疏》的封皮裂开道缝,第三卷《儿科要诀》的纸页簌簌作响,像有无数只手在底下推着要出来。
等他绕完七排书案时,整座禁库都在轻颤,灰尘落下来,在半空浮成星子。
当夜,所有曾亲手焚典的医官都做了同一个梦:他们变成轻飘飘的纸灰,被风吹过焦土,落在块暗红色的泥地上。
泥土里埋着半片带血的纸页,字迹被虫蛀得模糊,却能认出是“医者当以众生为念”。
然后他们的脚扎进泥里,长出根须,抽芽,展叶——成了株断经草。
张守正最先醒。
他坐在床沿,掌心的灰纹正发着微光。
窗外有鸡叫,他却听见了更清晰的声音:镇西头王屠户的哮喘,村东头李阿婆的风湿,还有巷口小乞儿的咳血——这些他曾用“医监规条”推开的病痛,此刻像活物般在他心口撞。
“去荒野。”他抓起外衣往外跑,正撞上来拍门的李济之。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光。
等陈清拿着药锄从后院追出来时,巷子里已经聚了二十三个医官,个个掌心亮着灰纹,像提着盏盏小灯。
三百里荒原的土还硬着,医官们跪成一片,将掌心按进冻土里。
张守正的指甲缝渗出血,混着心纹的金线钻进土中;李济之的掌纹里爬出断经草的轮廓,根须往地底扎;陈清按下去时,泥土突然软了,像被春风提前吻过。
大地的脉动在黎明前炸开。
喻渊悬浮在半空,看着荒原上泛起微光。
那些按在土里的心纹连成线,线串成网,网织成阵——不是用朱砂画的,不是用灵石堆的,是用一百二十七颗心跳,一下一下夯出来的。
阵中央的断经草突然抖了抖,叶脉里的光聚成露,“啪”地坠地。
露落处,土面浮现出古篆:“医不渡人,心自渡。”
字刚显形就散了,像被风卷走的云。
喻渊的残念却笑了——他看见十里外的小村落里,扎着羊角辫的幼女正蹲在墙根撒尿。
她突然“呀”了一声,举起手给旁边的小狗看:“阿黄你看!我手上有花!”
那是殷璃最后一方。
没有药名,没有剂量,十二道纹路像十二道心跳,在幼女掌心闪了闪,又被她沾着泥的小手蹭掉了。
她蹦蹦跳跳跑远,小狗追着她的影子打转,完全没注意到,刚才那方被蹭掉的纹路,已经顺着她的脚印,渗进了泥土里。
“她走了……”喻渊的残念散成更淡的风,“可每一次有人为他人停下呼吸,她,就在那里。”
风停时,天地寂静。
但所有活着的人都听见了——不是用耳朵,是用心。
那是万千心跳,正一点一点,调成同一个频率。
春初的风裹着潮气吹过南境村落时,王二家的小闺女正蹲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