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临走前,他最后看了眼人间——小匠人正用新涌出的井水熬药,药香飘出半里地;哑医跪在字中央,脸上挂着笑,喉结动了动,竟发出极轻的声;而活药路还在延伸,绕过山梁时,他看见路的尽头,有座青砖灰瓦的建筑,门楣上的二字被人用泥灰糊了,却遮不住墙根新贴的告示:寻医问药,此处应门。
风里有细碎的光粒在跳,那是殷璃的笑声,也是人间的呼吸。
那缕光颤过的刹那,喻渊的神魂突然被地脉深处翻涌的腐气扯得一偏。
他本欲随着风继续巡看人间,却被那股阴寒气息死死缠住——是新医监残党!
地下巢穴的霉味先涌进神念。
九具黑棺呈北斗状排列,棺盖缝隙渗出暗红血渍,混着朱砂味刺得人鼻头发酸。
最中央那口棺内,灰袍老者正攥着棺壁青筋暴起,他三日前三更时带着八个心腹潜入这伪道脉巢穴,本想借静默棺隔绝风息,让民间刚苏醒的医道再度窒息。
可此刻他丹田如坠冰砣,气血逆冲得眼底充血,耳中嗡鸣盖过了心跳——更可怕的是,五感正像被钝刀割着退去:嗅觉先散,再是触觉,现在连眼前的棺壁都模糊成了重影。
开...开棺!老者嘶哑的喊声响在空荡洞穴,却惊起八声闷咳。
其他八口棺同时震颤,棺盖地弹开半寸,霉气裹着腐木味涌出来。
七具棺中探出花白脑袋,唯独有口棺里的人纹丝不动——那是最年轻的学徒,昨日还骂着风里那些草民也配学医,此刻却闭着眼,嘴角淌出黑血。
老者踉跄着扑过去,指尖刚碰到学徒下巴,那年轻人突然剧烈抽搐,喉间滚出含混音节。
老者瞳孔骤缩——那不是骂街的粗话,是《万问本草》首章!青芝生于泰山之阴...食之明目,学徒每吐一字,棺壁内侧就爬出一道青苔,等最后二字落地,整口棺壁已爬满翠绿小字:闭口者,失息。
这...这是当年被我们烧的医书!穿玄色短打的汉子突然尖叫,他颤抖着摸向自己后颈——那里有块淡青疤痕,是医监用烙刑抹去记忆时留下的。
此刻他的舌头像被人拽着,不受控地念出:紫河车需用初雪水浸七日,而他明明记得,十年前他亲手把记载这味药的竹简扔进了焚书台。
洞穴顶端的石钟乳地坠地,惊得众人抱头蹲下。
老者盯着满地青苔文字,突然想起殷璃化风前说过的话:医道不是藏在书里,是刻在人心。他膝盖一软跪在血污里,终于明白那些被他们烧毁的医书、抹去的记忆,从来没消失——只是像种子埋进了泥里,等风来唤醒。
喻渊!
这声轻唤不是来自洞穴,而是顺着风钻进神魂。
喻渊猛地回神,方才被腐气缠住的神念突然轻快起来——是殷璃的初息律动,正将那些阴寒气息一丝丝绞碎。
他望着人间各处:小娃正把药罐端给阿公,哑医的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字,活药路的新告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该做最后一件事了。他的神魂泛起暖光,那是殷璃十七岁在药田初悟时的呼吸节奏——当时她蹲在紫花地丁丛里,为救一只跌伤的麻雀,第一次试着用呼吸引动药气。
此刻喻渊以残念为引,将那节奏播向三十六城命脉交汇处:虚海旧址。
地面突然震动。
虚海早已干涸的河床里,生壤像被无形的手翻搅着,缓缓涌出九百个凹坑——不多不少,正是当年焚书台殉道者的人数。
每个凹坑里升起一缕青烟,烟中人影模糊,皆背对天地,指尖虚点,似在书写。
你曾为他们死...喻渊的神魂轻颤,看着青烟里的影子逐渐清晰:有被砍断手臂的老药农,有被剜去双眼的女医,有抱着医书跳进火里的少年。
他们的指尖每动一下,虚海旧址就绽开一朵淡金色的花,如今,他们为你重生。
极光在夜空中炸开时,第一群凡人自发踏上了追寻风的旅程。
打头的是老匠人的孙子,他怀里揣着那半片吐纳引毒法的绢帛;哑医走在中间,喉咙里不断发出含混的音节,像是在试着拼出字;队伍最后跟着个挑担的妇人,扁担两头挂着药罐,罐口飘出的药香引着风往前行。
他们没有真气,没有信物,甚至说不清要去哪。
只是每个夜里,风都会钻进他们的梦,教他们喘气要学溪水淌。
当队伍行至绝医谷口时,整片寒原突然——雪层像胸膛般起伏,冻得硬邦邦的青石小径竟逆向延伸,像条灰色的蛇,迎向来者。
她从未离开...喻渊的最后一缕意识融入风中,看着队伍踏进谷口时,雪层里冒出成片的绿芽,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走在所有人前面。
风卷着他的残念掠过虚海旧址,那九百缕青烟突然同时转身。
他们面向天际,模糊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在他们背后,刚刚绽开的金色花朵正结出果实,每颗果实里都裹着一缕光。
那光,比之前更亮了些。